为问何年返故乡?
詹鄞森
癸巳端午,带着刚刚印刷完成的外公诗集《若山碎片》,与老大、老三到屏南故乡走了几天。老三开车,一路翻山越岭,走亲访友,算是寻根之旅吧。 60多年一晃过去,花甲之年总算是第一次来到外公老家棠口。我来迟了,这故居、故屋、故人,睹物思人,感慨万千,心愿却难了。 来到屏南棠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棠溪周氏宗祠。宗祠旁的鉴湖双井以及千乘桥、奎光阁,都是当年外公多次咏吟的地方,是这般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 20多岁的外公,当年是咏过棠口周姓宗祠的,诗曰: 说著爱莲圣哲门,濂溪棠水一同源。 双峰照眼啣暄日,兔影临湖月满痕。 如今,“双峰照眼啣暄日”的景致还在,青山还在,艳阳依旧,只是棠溪早已不是那水。周氏宗祠前的鉴湖双井也还在,但湖里圣洁的莲花,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一池脏水。两口外方内圆的水井,有如一幅眼镜,所以又叫“镜湖”,文绉绉的就成了“鉴湖”。我站立许久,看这依然清新可人、清澈透明、满满盈盈的井水,就想,无论这周围的湖水如何浑浊,清泉依然傲然于世,该是祖宗高洁人格的写照吧。外公当年在《镜湖》诗中,是这样描写的: 湖外春风柳拂丝,湖中水暖鸭先知。 铺光漏影鱼吹浪,两眼清泉溢玉卮。 周氏宗祠前,如今每日都这样枯坐了一批老人,看我们这些陌生人,我们也看着他们。他们有的人来了,有的人又走了。他们目光空洞,行动迟缓,不知该干一些什么,也不知有什么事可干,剩下的就是回忆。当年的韶华风华,当年的青春血性到哪里去了? 走不几步就是奎光阁,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庙,庙前新搭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戏台。其实,现实中每日上演的悲欢离合、盛衰荣辱,不比戏文逊色。这里也曾是当年外公办公的官邸,1925年,24岁的外公登阁高吟: 登阁也曾放眼看,长空一片晚霞残。 青山不语心宜静,绿水无波量幅宽。 风动柔云松岛活,月移清影钓台寒。 几番拟愿催佳句,其奈浅才落笔难。 40年后,外公凭着记忆,把他年轻时的诗稿记录在一沓毛边纸头上,让他的后人能够忆起他倜傥风流时的心境和志向。那时,他的诗是飞扬的,意气风发。外公的父亲在当地办起了双峰小学,后来外公也当了该校老师。再后来,他考上了公务员,20多岁就出任了棠溪的区长,他以国泰民安、安居乐业为己任,初展抱负,治理一方乡土。
1942年,在他《和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连、封四州刺史》诗中,充分抒发了他的雄心和抱负:
独上高楼俯八荒,仁风惠政阔茫茫。 四州自是同联袂,千载谁能得倚墙。 沧海桑田惊远梦,篇诗斗酒破愁肠。 京师万里书难望,为问何年返故乡? 在他的眼中,家乡的一切均是诗、可入画。他与咏吟古人,与古人唱和,也一次次咏哦棠溪八景,在他的诗中,眼前《双峰》是: 文笔双峰落眼前,三棱夕照翠屏边。 巍峨挺出群峦上,直拟层宵势擎天。 棠口千乘桥,是两条河的交汇处,可惜一清一浊。我们现在看到,朝千乘桥奔来的棠溪,泾渭异常分明,一条清清冽冽,一条早浑浊不堪,是不是上游有什么建设,不得而知。在外公的《两涧》诗中,是: 西北分原白带漂,两条玉涧涨成潮。 争趋入海难留住,冲出棠溪千乘桥。 宁德地区多廊桥,屏南棠口的千乘桥,是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也多次出现在外公笔下。1963年,外公经历世事沧桑后,千乘桥依然给他带来忆念、带来慰藉,也带来遐想: 山色水声互斗奇,古桥物景四时宜。 隆冬雪压银屏列,盛夏洪衝玉涧飞。 农赶秋收披月去,妇忙春馌插花归。 几重人迹浑闲过,留与微吟狎一诗。 我们又来到棠口镇的漈头,村子一样也是老了,衰败了。外公当年住过的房子,早已不堪。外婆的老房子,如今锁了大门,庭院深深深几许,可惜没有人知。曾经,这是漈头最宏大的房子,埋藏了多少老故事、老古董,都随了一个时代去了,后人还能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吗? 现在妈妈也90多岁了,她依然记得,一次春节看花灯活动时,人流熙熙攘攘,她被挤得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内,急的怎么大叫,就是人山人海,没有人听到她微弱的呼声。她说:那时还小,常常晚饭后就在这石头的门槛上闲坐,看天上的白云,等待着、盼望着、想象着,外公突然能回来。那时的房子是非常整洁、漂亮的。 现在棠口一些老房子早已东倒西歪。在一写门楣悬挂着“文魁”、“武魁”的高堂大屋内,雕刻的神像桌旁,堆放着枯黄的杉毛藜,是主人备好的薪柴。一些厅堂被什么匾牌拦住,关着鸡们、鸭们,到处杂乱不堪。一个时代没落了,另一个时代,经过60多年的风雨洗礼,也是没落、寥落,一切老了、旧了,只有故乡的几口井水,依然活泼,满出水面,与井栏平。井水清甜,井面如镜。看谁投入井中的几个硬币,依然历历可数。 在棠口,最漂亮的建筑,应该仍然是当年英国人建起的教堂、淑华女学校和潘美顾医院。 历经一百多年,洋房青砖还是簇新。妈妈看了照片,依然记得当年在此读书时,一楼是幼儿园、车库和饭厅,二楼的小学和三楼的师生宿舍,只是通往操场的遮雨长廊不见了。她说:长廊边,过去摆放了许多运动的棍棒、哑铃。学校食堂现在也不见了踪影。
我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年英国人会看中棠口这个地方,在这里办了教堂、医院和学校。妈妈说,是当年棠口的山青水绿,吸引了外国人。至今,棠口最为值得保护的建筑,还是这几处洋房群落。医院离学校不远,当年,妈妈的弟弟才4岁时,就得了“幼儿痨”,每日疼痛不已,就在这外国人办的医院,住了几个月,外婆为此奔波操心,身心疲累,最后小弟弟还是上了天堂。
一切当下的东西,都将成为历史。而一切历史的东西,也可以关照现实。在漈头,老房子多,就有人想保护起来,吸引游客。一条小溪穿村而过,里面放养了不少红色鲤鱼,也可以与周宁的鲤鱼溪想媲美了。鲤鱼不知人间事,一直追逐人声、人迹,想与人亲近。只是,我不是鱼,不知水的冷暖;你也不是人,安知人间兴衰?
一位张姓的亲戚,也算是文化人了,他把漈头的这12座古民居保护起来,办起了“屏南耕读文化大观园”,分设了10多个展馆,老事物、老东西、老古董,都有让人念想的地方。大哥也是搞文化、历史的人,他一路行来,也是一路传承历史,弘扬文化,留下了墨宝。临行,闽东民间故宫、大观园园主张书岩一定要放一挂鞭炮,表示感谢。
60多年过去,我在回答外公“为问何年返故乡”时,我只有睹物思人,转引外公的诗,来揣摩他当时的心境。1959年,他在《病后有感》中写道:
一枕清风梦转清,暮云飞净水天明。 烦愁却自清心扫,好事便由克己生。 照眼繁华都是幻,熏人脂粉一无情。 百番世事难邀愿,几度风霜几度晴。
1963年元宵,他回到了仕洋。此时的他——
深巷闭门老此生,银花火树岁时更。 羞看儿女苍凉态,怕听亲朋慰籍声。 不改青山门外障,莫辞白发镜中盈。 几重愁思何浇洗,坐对元宵倒酒瓶。 到了1962年的冬至日,乡下的冬天,想是很冷,但可能更冷的,还的世态。他叹道: 一樽浊酒岁凋残,凜凜风霜万里寒。 阳去阴生冬至候,白头冷眼任人看。 他是文人、诗人,此时与他作伴的,唯有诗书。在《难寐》中,写道: 蜀道前程路不平,头颅白发顿时生。 海沙如数当年过,风烛残光此日情。 书砚无缘双眼病,妻儿已淡一身轻。 诗魔何苦长来扰,鸡唱三声寐不成。
外公是1965年因病去世的,其实也不是,是饥饿带来的严重营养不良。经历了国家3年的困难时期,无衣无食,仅靠亲友接济的一些救命粮食,可他常常又借给别人。此时,他已孤苦伶仃,自己一个人生活,自己砍柴、煮饭、洗衣。他去世前一两年写的诗,已经令人不忍猝睹,他在《砍柴先晴后雨》中说:
朝晞墙角好晴天,忽起阴云合满川。 压担干柴嫌稍重,跳珠白雨已垂肩。 又说: 南山拾了拾西山,踏尽危崖落日间。 归路遥遥疑是梦,不知此地即人寰。 他在《煮饭 》中描写道: 八块青砖结地炉,清羹淡饭几锱铢。 一瓢一饮须常暖,无饱无饥且自娱。 在《洗衣》中,他的心情是: 欲往溪潭为捣衣,天教情况水禽知。 家无长物供来晒,好放岩头候早晖。 风清云淡,水流花落。一个时代过去了,留下了薄薄的诗页,也留下了厚重的背影。我们追寻过去,展望未来,留给自己,也留给后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