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乡土多侠义 ——练建安“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系列作品浅析
德良
近年来,练建安在《文艺报》、《长城》、《短小说》等十数种报刊连续发表有近百篇微型小说,多数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选载,其中《大木桶》原载《短小说》,《文艺报》2012年8月10日“鲁院”专版、《小小说选刊》2012年第12期、《南方农村报》2012年11月3日“副刊”版相继转载,入选《2012中国年度小小说》(漓江版),第二年,《小小说月刊》2013年第1期、《高中生学习》2013年第3期继续转载。据不完全统计,《大木桶》在上述报刊书籍的合计发行量,就高达近百万份。今年5月,练建安微型小说系列作品《纸上江湖》,获中国小说家协会评为“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征文一等奖。《微型小说选刊》杂志社于2014年度,陆续出版100本全国微型小说家个人作品集,练建安的《鸿雁客栈》名列其中。 练建安的上述微型小说,名为“客家乡土侠义小说”,主题词是“客家”、“侠义”、“乡土”、“小人物”。笔者结合其小说文本,试作简要的解读。 “客家侠义小说”的民间叙事 讲故事是小说的基本功能,但如何安排故事的进展,则是小说家苦心经营的事。如何讲好故事,每个小说家都有不同的技艺。 小说《雄狮献瑞》(《文艺报》2014年01月31日)的民间立场叙事和剪裁手段,甚为精妙,犹如剥笋般层层递进,跌宕起伏。故事从开始到结束,始终贯穿着客家人隐忍好义的侠士精神。 看得到的高手,不一定是真正的高手,那些喳喳呼呼的所谓大师,也许有两下子,但对深藏不露的真正高手来说,那两下子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知道隐忍是中国人的一大特点。所以作者笔下的真正武林高手,是不轻易露出功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他们宁愿自己多吃亏也要忍耐,因为他知道,一旦露出真功夫,就意味着最后的争斗,无论输赢,都不是自己所要的结果。不欺老弱病残,不欺妇女儿童、不欺未练过武艺的人,这是乡土民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在这篇小说中,逃难至武平狮岩的增发,是一个上杭县客家人,他深知生活的难处和江湖的险恶,一直深藏不露。但地痞麦七实在欺人太甚,不断骚扰他的牛肉兜汤小摊点,甚至还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一起白食,所有这些,增发一忍再忍。小说的高潮在结尾,犹如相声之抖包袱:多批青狮采不了青,铩羽而归,唯独增发青狮勇往直前,落地生根。 “岩村青狮伏地不动了,狮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湿透了后背,手脚发抖。他想,看不出这卖牛肉兜汤的,功夫竟是那样的高深莫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这不仅是地痞麦七的疑问,也是增发的疑问,功夫最后露出来了,两个人今后如何面对将是一件难堪的事。作者不下结论,留下悬念,让读者去领会和判断,使人兴犹未尽,回味悠长。当然,读者可以想象,麦七要在今后依旧吃“白食”的话,真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大木桶》(《文艺报》2012年08月10日)的故事,更是环环相扣,险象环生,与《雄狮献瑞》的情节安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木桶讲信誉,重然喏,说到做到,面对高手的泰山压顶,依然挺身而出,毫不畏惧。他替代老者山猴师傅决斗,就是为了他对江湖落魄人山猴师傅说过的一句话:“有麻烦事,就到千家村来找我。”一个慷慨侠义者形象,跃然纸上。至于他会不会武功,算不算高手,则是另一篇小说的内容了。 《五色鱼》(《文艺报》2013年08月12日)取材于客家名镇武所的一个传奇故事。这个传奇故事,因为年代久远,失去了“真意”,不过在作者的笔下,清晰地艺术再现了清初武所屠城的一个侧面。 我在武所居住多年,不止一次地听那里的人讲过这个故事,每个人在转口中或多或少有些不同的枝叶。作者对这些故事去芜存精,经过提炼升华,将其创作成蕴含深刻的小说,读来新意叠出。 《五色鱼》之新,一是以纪录片采访的形式,贴近了现场;二是巧妙地引入了家族文化的元素。“西平北海”是客家李氏家族的特定词组,是家族的辉煌,此处则是家族的“暗语”。老故事无此传说,作者“移花接木”,匠心独运;三是酒馆设置。老故事说,清兵入住某老百姓家,日久生情,关键时期则以“捕捞五色鱼”为由,放了此老百姓一条生路。其实,顺治年间,兵凶战危,清兵驻军一地,是集中的,而不是分散的,入住老百姓家的传说,经不起推敲。练建安熟知这段历史,遂再次不按老故事出牌,将小说故事的“空间”转移到了“太白酒店”。在这个小说故事空间,逻辑关系理顺了,矛盾冲突集中了,客家风物得以集中展示。应该说,作者在这里有大量“留白”,小说并没有直接道出老李头和刀疤把总的同宗关系,小说通过刀疤把总的言行体现出这重关系。解读这些,需要读者具备必要的谱牒学知识或客家学知识。这也正是作者的妙笔,写白了,就会少了很多的意味。 武溪到韩江,河流曲折,约有一百多公里。这一段河流,在下游没有建大坝以前,鱼虾非常丰富,但所谓的五色鱼,却永远只存于传说,小说也只是刀疤把总为了引同宗族的李姓掌柜快快离开的一个噱头,他对老李头富有同情心,但军中戒备森严,不敢明讲,他必须保全同宗老李头,于是就有了这“五色鱼”的故事。 到最后,一无所获的李老头硬着头皮要回家时,有仓皇逃难出来的人哭着告诉他:“武所屠城,百姓无一幸免。老李头吓得瘫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老李头终于明白了刀疤把总的良苦用心。 说到故事的精彩,这里还必须提及作者新近发表在《小说月刊》的《铁桥仙》。这篇小说承续了他一贯的故事风格,说的是两个自以为武功盖世的高手,得意忘形,欺人太甚,没料到聚在一起的两个“大师”,还不敌一个小跑堂。联想到当今社会“大师”满天飞,《铁桥仙》显然是“借古讽今”: 铁桥仙沉吟片刻,说道:“江湖零落,吾辈自当努力,不敢一日懈怠也。来,来,来,咱们继续编创无敌神拳。” 接着,两大师手舞足蹈,捏着剑指比比划划:你一招“雾锁汀江”,他一招“梁山风月”;你一招“玉女穿梭”,他一招“犀牛望月”;你一招“燕子抄水”,他一招“金鸡独立”;你一招“旱地拔葱”,他一招“苏秦背剑”……一来一往,双方大战三百回合。 这一激战,两大师神游太虚,口干舌燥,他们立即唤来跑堂的续水。进来的是一个新手,叫傻根。傻根面对一代武林宗师,很害怕,不小心把茶汤洒在了铁桥仙的布鞋上。一尘道长甩了傻根两个耳光,喝令傻根立马舔干净,否则,以“铁扇关门”半招置之死地。 傻根吓傻了,说:“我有工钱,我赔。” 铁桥仙拿起桌上的小蒸笼,轻轻地倒扣在傻根的头上,缓缓道:“你赔不起。” 傻根说:“我赔,我不舔。” “啪”又一只蒸笼扣在傻根的头上:“你赔不起!” 傻根说:“我赔,我不舔。” 当第三只蒸笼扣在傻根头上的一瞬间,傻根抄起一条板凳,大吼一声,拦腰横扫。铁桥仙、微尘道长肋骨腿骨不同程度折断,齐齐栽落武溪河。 傻根不傻,很有骨气,当然,这与他具有深藏不露的功夫是分不开的。在这里也告诉那些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人不可小觑民间的高手,不要自以为天下除了自己之外别无能人,欺人太甚总不会有好结果。武林中如此,生活中也是一样的,小说启迪人们,要谦虚,要收敛,不可稍一得势就以为天下无敌,否则吃亏坏事的还是自己。“小心驶得百年船”。 生活就是这样,故事与传说虽然远去,但代代相传的习惯并没结束,城市化也好,乡村变迁也罢,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只要有芸芸众生,就永远会有故事,也就有作者们永远的小说素材。 “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的艺术特点 练建安小说的民间性,使他的小说有“仿民间故事”的一面。民间故事,对于纯文学而言,可能有许多芜杂的稗草,如果没有必要的艺术加工,终难成当代意义上的小说。“客家侠义小说”,看似有“民间故事”色彩,实则是较为高超的“模仿”作品。作者或从民间故事中吸其内核加以综合演绎,或以独特构思演化为“民间故事”,升华思想内核,使小说故事更隽永深邃。我们现在阅读这些“客家乡土侠义小说”,常会让人想起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当然,其作品或有施耐庵、金庸、梁羽生、汪曾祺诸名家的小说格调。 笔者与练建安合作多年,从电视剧《刘亚楼将军》到《抗日将领练惕生》。练建安写作认真,反复雕琢文稿。特别是在写作《抗日将领练惕生》时,查验资料力求精准,几近“苛求”。 还是以《五色鱼》为例,这个故事在客家闽粤赣边广为传播,有不少人写过这个故事,但都比较芜杂拖沓,没有作者的这篇来得精彩。练版《五色鱼》如同黑云压城,却有清风徐来,屠夫刀疤把总的一丝残存的人性光辉,仿佛让人们看到了远处密布乌云间的一线阳光,透过树叶在轻轻地照射。 兹简略分析”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的一些艺术特色。 结构精致。《纸上江湖》系列中的《稻穗》,与作者相关的“客家侠义小说”一样,高手深藏不露,故事最后才见分晓。小说过程,往往一波三折,却叙事从容,读者很难一眼看穿作者的真实意图,掩卷思考,才恍然大悟: 正午时分,稻穗提着木棒出现在村尾老八妹家。教打师傅是一位威猛的粤东拳师,此时正为众徒弟示范“关刀十八斩”。稻穗问:“谁是教打师傅?”拳师说:“我就是,有何贵干?”稻穗说:“你好功夫,还会教徒弟打老婆啊?”拳师立马恼怒了:“废话!看刀!”一刀劈来,稻穗闪开,一棍打在刀背上,反手一弹,正中鼻梁。拳师当即委顿坐在地上,鼻血直流。稻穗说:“你辱没了李家教门风!”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教打师傅知道稻穗是同门吗?我想他肯定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武夫,而不是有思想的人,而稻穗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有纯朴的思想,教打师傅的所作所为,与一个武术人士严重不符,他只想通过不耻的手段去获得江湖地位,而不知道江湖上有许多在他之上的高手,没有武德就没有武术,这是封建社会中师傅经常会讲的一个道理,但教打师傅却弄不懂简单道理的思想内含。开始读者也不知道稻穗与他是师出同门,没到最后,甚至不知道稻穗的功夫还在教打师傅之上。再说一句,也许有人会说,女人练武的很少见,因此很多人都会忽略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但在客家地区,崇文尚武的风俗浓厚,女人练武也不鲜见。作者喜欢有侠义精神的各阶层人士,在这里,作者实际上以“武”折射五味杂陈而又丰富的人生。 语言简洁。《纸上江湖》开篇一句即见微知著,高度概括了作者对故事本身的看法,让人回味无穷,堪称经典:“午后高楼,忽闻清脆的鸽哨在都市上空回旋。我明白,水泊梁山的年代早已悄然远去,曾经的农耕生活隔着万水千山。所谓的江湖,剩下的,只是纸上水墨烟云,梦里铁马秋风。” 看到这里,由不得你停止好奇,期待作者拉开序幕,揭开下面“铁马秋风”的谜底,显示一下纸上江湖是如何绘就的,而作者也不孚读者所望,为你设计了环环紧扣的故事,让你欲罢不能。这几句意味深长开篇句子,看似简略,却劲道十足。 当然,作者很重视语言感受,力求简易,准确明了,在介绍大木桶出场时只简单一段对话,就把大木桶的爽朗的形象点了出来:
担夫轻轻放下大木桶担子,脱下淋湿的布褂擦头,大笑,我说有大雨吧,他们还不信,哼哼! 山猴师傅问道,兄弟您是? 担夫用扁担敲敲身边的大木桶说,挑担的,大家叫我大木桶。 哦,大木桶兄弟。 您老是?哦,做猴戏的,听说那梅州有个山猴师傅,跌打损伤膏药实实在在,一贴灵呐。 鄙人就是那个山猴,您看,我这不是有只山猴吗? 哈哈哈,香啊,米汤给一口吗? 擅用白描手法。从笔者近日阅读的几十篇小说中,发现作者深受传统文法影响,擅长白描手法。白描是中国传统绘画的一种形式,就是单纯用墨线勾勒形象。白描是从中国古代壁画的白画发展而来。白描最大的特点就是以线造型,线条的组织要条理严密,即能体现出物体的结构特点,又能展现线条自身的美感。在文学创作上,“白描”作为一种表现方法,是指用最简练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绘出鲜明生动的形象。我国优秀的古典小说《水浒》、《三国演义》等多用白描的手法;现代文学作品中,鲁迅先生有许多使用白描手法的范例作品。作者家藏二万余册书籍,勤奋苦读,虽是浮光掠影,也可谓博采众长,努力向传统、向前辈大师学习,遂有这般气象。以《大木桶》为例,开篇几句后写道: 山猴师傅解下酒葫芦,美美地咂了一口,穿堂风吹来,他打了个哆嗦。他觉得有些饿了,移来堆放在茶亭角落的枯枝干柴,架起了小铁锅,生火煮饭。 这一段素描般的文字,有的人可能会用几千字去演绎,比如,“生火做饭”几个字,就可以写怎么架上柴火,怎么点火,风雨中,如何几次不能点燃,又怎么点燃了,火苗状况的变化……水开了,老人怎么取米、量米下锅,怎么样盖上锅盖,铁锅发出怎么样的声音,水又开了,米汤溢出来了,老人怎么样手忙脚乱……作者只寥寥几笔即完成构勒,一个从耍猴到煮饭样样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并且和善贫苦的江湖人士形象,完整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这就是白描手法了。当然,白描手法,往往和简洁、形象、生动的文笔有关。 弘扬客家乡土侠义精神。客家民系是中华民族汉族的一支优秀民系,客家精神内涵丰厚,其中,客家乡土侠义精神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作者笔下的人物,多为客家民间社会的小人物,心理素质出奇的镇定,临危不惧,他们个个身手不凡又深藏不露,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一争高低。不论是增发还是大木桶,不论是七妹还是傻根,他们淡泊的人生虽有许多不如意处,但从不怨天忧人,永葆勤劳善良、通情达理的本性,他们因“侠义”而沉默,他们因“侠义”而灿烂,他们平凡,他们默默无闻,他们是乡土社会传统道德的维护者,他们是公平与正义的中流砥柱。客家乡土侠义者的优秀形象,很能得到广大读者的共鸣,客家侠义精神也得到了一定的弘扬。 纵观练建安“客家乡土侠义小说”系列作品,可以看出古典文学尤其是笔记小说和客家学科、民间文化对他的深刻影响,他有一个极为强烈的创作理念:“高手在民间,民间多侠义”。这显然和他的汀江边挑夫家庭出身有关,也和他多年习武从文的人生经历有关。 从系列微型小说到中短篇小说,从“乡土侠义”到“都市生活”,作者的创作路子越走越宽广,对故事深层次的把握也越来越有特色。我们期待着他在继续探索“客家乡土侠义小说”写作的同时,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2014年6月写于榕城
作者:练德良,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 《传记》副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