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蓝溪对于我算得上半个家乡,一则乡音与娘家稔田一样,听起来特别亲切;二则1993年毕业后在蓝溪连续工作了八年,完成了恋爱、结婚、生子等人生的重要步骤,留下诸多青春的印迹。至今还有许多人误以为我是蓝溪人,我儿子说起方言也总脱不了蓝溪音。
蓝溪地处上杭县东南部,滔滔黄潭河水流经全境,全镇大部分处于河谷盆地,地势东高西低,层峦叠嶂的丘陵山地环抱四面,形状犹如一个大金锭,所以古有“圆山洞”之说。“蓝溪”之名是在民国以后才出现的,老一辈人还是习惯把“蓝溪”称为“蓝家渡”。
兴学著文 惠泽万代
我在明强中学上课,但很少听老百姓提及“明强”两字,父母辈说我在蓝家渡教书,祖父母辈说我在安仁寺教书,起初我不解,后来知道明强中学是在安仁寺(始建于南宋)的遗迹上建起来的。
在教育方面蓝溪是全县农村的先行者。1941年丘复联合有识之士创办了私立中学,取名“明强”,“明强”之名源于《中庸》之语“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丘复亲自写校歌,亲任第一任校长兼董事长,解决了蓝溪、稔田、太拔、大溪等东路片学子升学就读的问题,为蓝溪的教育事业奠定了良好基础。“风雨多经人不老,关山初度路犹长”,明强中学创建七十多年来,虽数易校名,但一代一代的学子却始终高扬“博学、审问、深思、明辨、笃行,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明强精神,用百倍于人的努力刻苦学习,为邦之彦,为乡之干,为国之光。
虽然我常用《中庸》里彰显明强精神的这段话激励学生奋发图强,求索高攀,但一开始我并没有多在意丘复这个人,直到有一次家访偶然路过念庐,才惊觉他的分量,蓝溪竟有如此不简单的人物!丘复是清末大儒,念庐是他的故居,位于蓝溪市场南侧,是简朴的两层砖木结构楼屋。“念庐”两字署于大门的门楣,门联为“念祖惟修德,庐田在力农”,意在常念先祖德泽,克勤克俭,耕读传家。学界、诗界咸尊丘复为“念庐先生”,丘复亦自称“念庐居士”。丘复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里度过。
丘复(1874~1950年),原名馥,字果园,别号荷生,又字荷公,当地人传说荷公是蛟龙翻生转世。丘复是民国前后闽粤知名的学者和教育家,与丘逢甲交游甚密,深受丘逢甲思想影响,是虔诚的教育救国论者。他的教育言论不多,却以实际行动为潮汕、汀杭教育事业呕心沥血作贡献。早在1907年秋丘复就在曹田东溪别业创办立本学堂,任堂长;1911年加入进步文学组织“南社”,“誓将政党造共和” ,借诗文宣传民主革命。1912年至1924年间先后担任福建省临时议会的临时议员、正式议员及全国参议院候补议员及正式议员,期间多方筹措经费办好上杭县立中学;1935年在潮州创办汀龙小学;1941年创办私立明强初级中学。他从事教育的同时,潜心著述,著有《念庐诗稿》、《念庐诗话》、《念庐文存》、《念庐联话》《愿丰楼杂记》等,编纂了《上杭县志》、《长汀县志》、《武平县志》,还整理校勘了《后汉书注校补》、《杭川新风雅集》、《天潮阁集》等古籍多种,可谓著作等身。荷公学历深厚,才识兼备,为保存和考订地方文献、遗产作出了突出贡献;他的学术专著立论严谨,新见叠出;诗文应酬应景或关注民生,深切同情老百姓的艰难困苦,可谓“恻然为心悸”“泣涕写哀歌”。
丘复生前,国共双方及傅伯翠的“古蛟独立王国”都极敬重他。传说胡琏兵团逃台前夕窜扰上杭,荷公要求前来拜访他的敌师长、团长严令部下不许惊扰百姓,敌军慑于丘复的声誉和威信,没敢在蓝溪一带烧杀抢抓,就是向村民买物也按价付钱,蓝溪人民因为丘复而逃过了一劫。
丘复高瞻远瞩,倾尽一生兴学迁善,开发民智,他墓碑上的联语“道德杖朝同康节,文章传世誉八闽”为他的人生作了精当的注解。丘复是一本厚厚的书,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细品慢嚼。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蓝溪有这等人才,幸哉!
河水扬波 木鱼沉静
黄潭河与木鱼山,一喧腾一静默,一灵动一沉稳,动静结合,相得益彰。在明强的那些年黄潭河与木鱼山给我增添了许多生活的色彩。晚饭后我们几个女教师常常穿过操场到河边散步,对面就是木鱼山,那时的黄潭河河水很清,游鱼可数,我们边走边说话,谈论教学或生活琐事,心无挂碍,单纯极了。后来我谈了男朋友,活动多起来了,网鱼、游泳,撑船到木鱼山采花,河边散步、赏月……黄潭河与木鱼山带给恋爱季节的我太多浪漫的回忆。现在为了保证安全,明强操场通往河边的门已被封住。每次回到明强中学调研,得空时我总会在操场眺望黄潭河,眺望那段青葱般的岁月。
黄潭河是汀江第二大支流,发源于步云乡石坪,流经古田、蛟洋、大池、溪口、太拔、蓝溪、稔田,在永定汇入汀江。黄潭河水资源丰富,1960年之前汽车未通,境内土纸、烟叶、粮食以及日常生活用品等大宗货物都靠黄潭河航运。黄潭河航道,全长107.5公里,民国25年有船34艘,每船载重春季可达1000公斤,冬季仅500公斤。解放后的一段时间里,船运依然不减。
黄潭河最主要的装卸码头是花篮角渡口(即狭义的“蓝家渡”),这一渡口地处黄潭河中游地带,紧连蓝家渡市场。这段河流河床较宽,河水深且水流平缓,水运船只大多停靠在这里装卸货物。彼时陆路交通普遍不通畅,大宗货物流通都是仰仗黄潭河水运完成。清代和民国时期,蓝家渡商人通过航运把蓝家渡、太拔、溪口等地的土纸、木材等运销潮汕,将条丝烟等运往江西、湖南一带,同时利用水运或雇人从永定峰市把洋油、洋布、洋火等日常用品运到蓝家渡供应群众。船只上溯溪口大洋坝,下达广东潮汕。溪口、太拔等地的竹、木出口到潮汕大都采用扎成排筏漂流的形式。听我父亲说,我的曾祖父建房时的木料就是从太拔鲜水坑运来的,木料扎成排筏后流放黄潭河顺流而下,经蓝家渡运到龙田(现在的稔田化厚村,以前设有圩场)再搬往家中。
生意人关注市场与码头,但我们这些所谓的文人关注的是美景。黄潭河最美的段落在黄潭,河水从黄潭峡流入黄潭村,黄潭峡岸似斧劈,水疑天降,长峡之中,石路一分为二,左至太拔,右至凤凰岭。凤凰岭半山腰有一清泉自石峰喷出,碧流绕山而下,喷雪飞花,赶路的人们尽可捧水痛饮。长峡出口处有一巨石,石上有神仙所刻碑文300余字,老古传说有识破者,藏于深潭中的金屋就会浮出水面,然迄今没人识破,金屋也就从未浮现。黄潭村庄山水相连,风光旖旎,长松倚石壁,水色浮乾坤,奇峰怪石与激流缓滩构成一幅幅奇妙的画卷,素有“故园山貌、东岭雄鹅、猴子照镜、羊岩滴翠、峡谷虎跳、潭里蟾蜍、白鹤衔书、五虎赶羊、仙女抛球、圆墩压宝”等十大自然景观。周末不回家的日子黄潭峡成了一个绝好的去处,静赏美景,神清气爽,身心倶松,悠游安逸,乃为人生一大乐事!
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都离不开河流或溪水带来的生活方便,所以古人往往择水而居。据考古文物证实,早在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木鱼山一带就有人类劳动生息,在梅永、黄潭等村也出土过商周时代的陶片,境内有新石器时代的古遗迹就有4处。蓝溪的历史算得上悠久,它的沿革比较复杂,夏商时属扬州城,周朝时为七闽地,战国时属越地,秦朝时属闽中郡,汉朝时属闽越国,东汉时属会稽南部,三国时属东吴建安郡,晋朝时属晋安郡,隋朝属泉州,唐朝时属汀州长汀县上杭场,北宋上杭置县后一直为上杭县属地。
经历四千多年的沧桑岁月,黄潭河水仍旧不舍昼夜向前奔流,木鱼山树高林密,葱茏苍翠,羊角花与野百合还在如期盛开,这些花儿大概怎么也想象不出新石器时代蓝溪的先人们那种汲水做饭刀耕火种的生活情形吧。
市场兴旺 “烟事”繁忙
北宋淳化五年(公元994年)上杭建县以来,蓝家渡市场就已设立,到清代和民国时期,蓝家渡市场已成为上杭东南片区最大的商品贸易市场和物资集散地,是闽、粤航道的重要中转站。蓝家渡市场繁荣兴旺,店铺云集,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设有牛行、猪仔行、米行、竹木行等,街道两旁开设有纸馆、烟馆、京果店、棉布店、便食店、副食店、药店、裁缝店等,其中猪仔行和牛行可谓远近闻名,交易的规模相当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蓝溪稔田一带家家户户养乌猪(槐猪),80年代蓝溪的地产良种乌猪遐迩闻名,年产乌猪仔猪就有四万多头,是龙岩地区乌猪仔猪生产供应基地之一。小时候我对乌猪的印象很深,母猪的交配、产子,猪仔数量、健康状况,猪仔上槽、上市以及公猪仔的阉割等一切“猪事”都是家中大事,怀孕哺育的母猪经常有机会享受烤蛇之类的美味。蓝家渡市场的猪仔交易有着几百年的历史,且十分畅旺,周边乡镇的养猪户也常把猪仔挑到这里交易,由于猪仔数量多,体型佳,品质好,永定、龙岩、乃至漳州平和与南靖、广东的大埔与饶平等外地商贩也纷纷云集。
上世纪90年代之前蓝溪牛贩子多,他们到连城、南阳、湖坑、武平等地贩牛,去时坐车,赶着一群牛回来时就得走路,远路要耗费三四天时间,牛买回后有的被宰卖,有的被转卖,一般是永定、广东的贩子来买走。有意思的是在猪仔行与牛行,往往都有“牙人”(即中介人)组织交易,讨价还价都是用行话(俗称阿瞒话)加手势比划完成,外行人云里雾里的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蓝溪人多地少,人均耕地不足八分,粮、烟、猪是三大经济支柱产业,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烤烟种植。
初春时节,杭永公路两侧田里白茫茫一片,原来是一畦畦用白色塑料膜覆盖的烟苗,到暮春时节已是烟树林立,碧绿万顷。爱国诗人丘逢甲1910年写下了《忆游上杭》绝句十五首,其中有一首是写蓝溪的:春田漠漠草萋萋,油菜花开烟叶齐;鬼谷祠边春市散,淡云微雨过蓝溪。可见当时蓝溪已经有种植油菜和烤烟两种经济作物。1980年以来,蓝溪烤烟产量一直保持在几十万公斤,2002年后政府引导农民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推行“春烟—水稻—蔬菜”的生产模式,粮食亩产提高了,上等烟叶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可达近60%。
烤烟的种植与加工是极为苦累的活计。民国时期没有烤房,栽种的是晾晒烟(土烟),烟叶采收后要一片一片铺在烟笪上,栓牢后每天搬到太阳底下晒干或放于干燥处晾干。烟叶由烟商收购运往长汀、江西、广东等地销售,也有加工成条丝烟出售或自吸。丘复在诗歌《苦雨》中对此有所反映:“乡村正是晒烟时,晒趁晴天换米炊。摘下霉生田里死,忍饥挨饿雨淋漓。”
我小时候也没少做“烟事”,那时没有机械作业,头年冬天就得翻地,做烟畦,撒烟籽,育烟苗,分种烟苗,然后是防寒,浇水,施肥,打药,拔烟草,捻烟芯……感觉没完没了。每到农历四月初烤烟采摘时节,学校就会放农忙假。摘烟时节常下雨,但农时不容错过,就只好穿上雨衣,不仅湿热难耐,还得忍受烟叶那种黏黏的刺鼻的味道,可农民们还是充满希望地去做,饿着肚子马不停蹄把湿烟叶挑到烤房。老人家、小孩往往在家里绑烟,用稻草或棕树叶撕成的细条绑,挂在专门的竹条上送进烤房。烤房起先是烧柴火的,后来改为烧煤炭,再后来是电烤房,科学精确控温,上等烟叶就多起来了。现在这个时候烤烟采收在即,蓝溪的农人们又将迎来一季的辛劳与收获。
传承文化 创育文明
蓝溪历来是文化之乡,文化氛围浓厚,文化内涵丰富。民国时期,民间汉剧、舞狮、船灯、灯会在蓝溪各村落普及。木偶戏(俗称“吊傀儡”)可以说是蓝溪传统文化的一张名片,黄潭木偶戏是上杭木偶戏两大流派之一,有400多年历史,是明朝中叶由江西弋阳传入的,擅长音乐和唱腔。记得小时候奶奶常给我讲傀儡戏里的戏文,老一辈对《杨三笑》《文武魁》等剧目津津乐道,耳熟能详。上世纪家乡有谁家的孩子考上大专以上院校,就会请全村的乡亲看露天电影或木偶戏,戏班子一般是从黄潭请来的。据说黄潭木偶戏在清朝鼎盛时期有15个戏班,民国后期还存有11个戏班,全部都是乱弹班。采用汉剧唱腔,以西皮、二黄为主,锣鼓衬托,有时穿插民间音乐和小调;戏文说白常用诙谐的本地方言或穿插一些幽默的歇后语,通俗易懂,让人忍俊不禁。文革期间黄潭木偶戏剧团解散,道具被毁。上世纪80年代开始,龚育增、唐仲生师徒着手重组木偶剧团,经过多方努力,到2013年剧团已经器材齐全,剧目丰富,有《大闹开封府》《全家福》《忠孝全》等300多个剧目,将揉鞭、舞棍、背人、脱衣、钉刀枪、打五彩等特技在舞台发扬光大,常应邀演出,获得好评。黄潭木偶戏这一客家文化遗产几度沉浮,所幸最终还是得到了较好的传承。
21世纪以来蓝溪的鼓乐班较为兴盛,有5家以上。传统的鼓乐(俗称鼓手)是以唢呐、锣鼓、大小钹等吹打乐器为主的一种器乐合奏,2000年后的鼓乐队引进了长号、小号、爵士鼓等西洋铜管乐器,同时也引进了流行歌曲及现代舞蹈表演,形成了自己的特色,经常被请到镇里镇外的丧事场中表演。
十番音乐也值得一提,十番音乐是蓝溪境内民间传统文艺最主要的代表性文艺项目之一,流传年代久远,流传过程中不断融汇古乐、汉剧、木偶戏音乐等,形成各种艺术风格,曲调总数曾多达一千多首,可惜多已失传,至今尚在民间流传演奏的不到百首。值得庆幸的是,明强中学退休的丘钦长老师牵头组织成立了“上杭县胜运十番音乐艺术中心”,吸纳十番音乐、木偶戏、梅花拳、龙灯、船灯、花灯、舞狮、腰鼓等各种艺术形式,以有效传承文化遗产为己任,亲自研究指导艺术表演,对一些濒临失传的民间艺术进行挽救。就拿龙灯表演来说,丘钦长老师亲自买来教练光盘,琢磨地龙、平龙、跪八字、原地翻滚等花样动作,并创新性地用客家锣鼓代替中原大鼓来配音,十来分钟的表演要经历几十天的辛苦排练。经过政府的支持和群众的努力,如今蓝溪的文化活动有声有色,木偶戏、五梅拳、十番音乐、舞龙舞狮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较好的传承,而且与广东等外省有较多交流,这是非常值得欣慰的。蓝溪有梦,蓝溪人能够尊崇祖德,传承文明,交流创新,相信老树一定会绽放新花。
一转眼离开蓝溪已经十五年,那些与学生共悲喜同成长的点点滴滴,那些关于蓝溪山水人情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上个周末,我再次回到蓝溪,站在蓝溪的老渡口凝望河水奔涌,不禁心生感慨。昔日的热闹繁华早已随水流逝,只剩斑驳的渡口与岸边的古木沉默坚守,也许它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寂寞,而是在耐心欣赏另一种繁华与热闹?
沧桑千年,水流依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既如此,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又有什么好忧惧的呢?
(作者:罗冬卿)
来源链接: http://mp.weixin.qq.com/s?src=3×tamp=1480034415&ver=1&signature=En*G8S*1d0Czhb7Oj1huyD1qfRAvTTnC6rrIBOP6vZazSLIZoxQFLxvNOewZQo1h6ilwN6fJ5EIV-CTpTW32GSXZeorAa0fZt8G1QlMZKtTQv1bvXSKBPizTw2DWJWMA8Sdh5EJmI2oHBLGdUSOy5h9JGKDWgdxdk5CAJP8Kfrk=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