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纽约到深圳 美籍黑人客家女的龙岗寻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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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家族的传统一直延续下去”
最近这一次到深圳来，葆拉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她要去探访福建的客家土楼，与更多的罗氏家族后裔会面。
此外，她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在鹤湖新居中恢复罗定朝的旧居。在赴牙买加调查时，她找到了罗定朝当年的住所和经营的商场，并且意外地得到了罗定朝旧居的一扇大门，以及他用过的一张床。

《寻找罗定朝--从哈莱姆到中国》英文版书影。
​​她兴奋地对晶报记者讲述自己如何与那里的房主讨价还价，用几十美元就把这些东西买到手。对别人来说没用的旧物，葆拉却如获至宝。大门和床都已运到深圳，即将安放在鹤湖新居的一处房间，那里将成为一个展示厅，不仅展示罗定朝家族的历史，也将纳入牙买加华人的文献资料，展示华人在牙买加的奋斗史。
​比葆拉早两天抵达深圳的，还有她哥哥的孙女、22岁的依玛拉。依玛拉将在深圳的一家外资公司实习半年。葆拉说:“我们希望晚辈们延续上辈人到另一个国家、接触不同的文化、学习不同的语言的这种精神，这会使她成为非常独特的一个人。”
“中国不仅是一个国家，也代表着一种文明、一种哲学、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经商之道。我住在加州，她住在纽约，但是我们都是罗家人，都是客家人，这不受国界的限制，我希望家族的传统能一直延续下去。”葆拉说。
​关于混血母亲的记忆:
她是个中国“狮妈”
在葆拉眼中，哀伤伴随着母亲内尔的一生，这种哀伤深植于被生父抛弃的幼年记忆中。
内尔由外婆带大。虽然母亲是牙买加黑人，但她显然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更多的外貌特征。外婆常骂她“中国倒霉鬼”，逼她辍学，小小年纪就让她到地里干活。凄惨的童年中，她对父爱的渴望从未停止。
16岁时，她鼓起勇气去找父亲，却得知父亲带着妻儿们刚刚回中国了，她只见到了父亲在那里做生意的两个兄弟。他们将一副珍珠耳环交给她，说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罗定朝的女儿、葆拉的母亲内尔。 (图片由罗定朝家族提供)
​长大后的内尔设法逃离了这个给了她不幸童年的岛国。得益于1943年美国废除排华法案和二战时期的中美盟国关系，内尔以中国人的身份合法移民美国。在美国，内尔与牙买加籍男友成婚，但婚后生活一波三折，两人最终分手，内尔成了单身母亲，在哈莱姆独自抚养三个子女。
哈莱姆，以犯罪率高而闻名。在葆拉出生、长大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家附近的社区中很少有孩子上大学，倒是有很多人进了监狱。
但内尔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走上歧路。葆拉上小学时，有一次拿成绩单给妈妈看。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妈妈看了成绩单上的分数后，对她说:“我来这个国家可不是让你们拿B的，我来这个国家，是为了让你们变得富有。”
半个世纪后，像内尔这样的中国母亲有了一个形象的称呼:虎妈。中国“虎妈”以对孩子的严格要求而著称，期望孩子获得最优秀的学业成绩，长大后出人头地。
不过，葆拉说:“我母亲不是虎妈，她是个‘狮妈’。”她说，狮妈同样严厉而强悍，但更多了一分为保护幼崽面对外敌的强悍，“为了孩子，她会威胁要杀人”。
葆拉的哥哥艾尔里克12岁时，有一次跟打篮球的小伙伴打架。对方离开后又带着父亲和几个兄弟上门“寻仇”。一个小伙伴闻风跑到葆拉家报信。
当那伙人气势汹汹走来时，内尔已在自家门口等着。她一只手背在身后，手里紧握着一把砍肉刀。对方的父亲正要开口教训艾尔里克，内尔旋即上前，一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另一只手将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你马上给我离开，不然我就杀了你!”
刀刃几乎贴着男子脖子上的血管，一场血案眼看就要爆发，街上有不少人在围观。那个男子气焰瞬间消失，两腿发软，竟然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不敢轻举妄动，在众人注视下乖乖离开。
这件事之后，街坊四邻都知道了这家人虽然看似贫弱，却绝不是好欺负的。
“你要让别人怕你。”这是内尔教给孩子在艰难环境中的生存之道。孩子们没有父亲在身边，也没有其他亲友可以依靠，她必须强大、勇猛，而这完全不符合美国人对中国女人的印象。
坚强不屈的性格是来自从小的环境磨炼，还是父亲的遗传?没人知道，内尔对父亲的模糊记忆只有他对女儿的疼爱。葆拉长大后，问过母亲:我们要不要去寻找外祖父?母亲总是说:“怎么找呢?去哪儿找呢?”
​一个能追溯到3000年前的家族
2016年8月30日，深圳市龙岗区鹤湖新居，正午的阳光投射到围屋前的半月形水塘上，天井里的青苔泛着湿润的光。
古铜色皮肤、棕色小卷发的葆拉缓步穿行在一重又一重的院落中，对晶报记者讲述着祖先的往事。
“这个建筑群里最多的时候住着1000人，都是姓罗的……”
“这些石墩是旗杆的底座。以前如果家里有人通过了科举考试，就会在这里升起一面旗，这是家族的荣耀。”
“后面的墙上有一个洞，是二战时日本兵干的，他们试图从那里闯进来。”
对这里的一切如数家珍，是因为这已是葆拉4年中至少第十次来深圳了。

葆拉女士站在鹤湖新居的罗氏旧居前，屋子里供奉着先祖的画像。
​鹤湖新居座落在龙岗区的南联社区，是深圳保留下来的最大的客家传统建筑之一，如今这里挂着“深圳市龙岗客家民俗博物馆”的牌子。晶报记者从罗家在深圳的后代了解到，上世纪90年代，围屋中的居民已全部搬出，罗氏后代如今分布在深圳、广州等地，以及美国、加拿大及加勒比海和欧洲一些国家。
2012年，当葆拉首次踏上寻找中国亲人的旅途时，她没有想到，她是如此庞大的一个家族的一分子，她更没有想到，关于这个家族有记录的历史竟可以追溯到3000年前。
在深圳，她学会了一个中文词语:家谱。在《龙岗鹤湖罗氏定朝公》这一本谱系中，内尔以及她在美国的子孙后代共20余人已被记录其中。葆拉还得到了一个中文名字:罗笑娜。​
​辗转四国，跨越大洋 线索指向了深圳
此前，葆拉曾到过北京。2008年8月，她作为美国NBC(国家广播公司)环球公司的执行副总裁，前往中国报道奥运会，那是她第一次到中国。秀水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令她惊奇，也令她更加毫无头绪--在茫茫十几亿人中寻找血亲，如大海捞针:我的亲人在哪?
正当她伫立街头、思绪万千时，一个美丽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刹那间，葆拉的心跳停了一秒--那个身材高挑的中国女人，多么像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女人的身影转眼消失，泪水涌进葆拉眼眶。母亲已于两年前去世，留下关于外祖父的谜团，这是母亲在天之灵给她的预示吗?

8月30日，葆拉和两位表弟在祖先的画像前。左为罗敏军，右为罗欣荣。
​2011年，葆拉决定从NBC环球公司退休。母亲不在了，葆拉自己也年近花甲。找到中国亲人，是她长久的梦想，再不着手寻找，希望将越来越渺茫。而随着年岁增长，寻根的渴望也愈来愈强烈。
葆拉首先设法联系了父亲在牙买加的亲戚。其中一位年长的表亲约翰告诉她，很多牙买加华人后来移民去了加拿大，他可以跟朋友打听一下。
2012年4月，从约翰那里传来消息:加拿大多伦多市要召开海外客家人的大会。葆拉和两个哥哥立即决定报名参加。
多伦多客家恳亲会成为寻亲之途的转折点。葆拉在这里结识了几位牙买加华人，其中包括大会的主席、致力于客家文化研究的罗金生博士。罗金生随即通过在香港的亲人打听罗定朝后人的消息。
很快，葆拉收到一封邮件，邮件里说:“我叔叔说罗定朝是他的父亲。”
辗转四国，跨越大洋，线索的终点指向了中国的深圳。
当年8月，葆拉首次飞抵深圳认亲;12月，她又与两个哥哥以及十多位深色皮肤的亲戚们组成了20人的团体，再次来到深圳，与中国亲人相聚。深圳这边的罗家人则聚集了300人的庞大阵容，欢迎来自大洋彼岸的这一支肤色迥异却与他们有着相同血脉的队伍。
“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我哭了出来。我此生第一次，终于和我外祖父的后人们相逢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期待、比这更幸福。”葆拉回忆道。
​由碎片拼贴出一个多世纪的故事
与中国亲人的联系建立起来，同时，葆拉也远赴牙买加追寻父母足迹，寻找他们的亲友，翻阅无数的档案……由一块块碎片，慢慢拼出一幅完整的图景，尘封一个多世纪的故事终于被翻开。
大约在1905年前后，十五六岁的客家少年罗定朝离开龙岗的父老乡亲，登上开往美洲的轮船。此前几十年里，已有成百上千的广东青壮年奔赴美洲，在牙买加的种植园里当劳工，用辛苦劳作的收入养活自己，再伺机寻找发展的机会。
不清楚罗定朝是否也以中国劳工的身份进入牙买加，有史料可查的是，这个能干的年轻人没用多久就开了自己的零售店。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商店开到了两个城市，他也在两地分别和两个牙买加女子生活，并且都生了孩子。这在当地的有钱人中并不鲜见，但罗定朝的父母不能接受，于是给他找了一个客家女子何瑞英，并将何瑞英送去了牙买加。
​父母之命不能违抗，罗定朝与何瑞英结了婚。他在金斯敦的情侣艾尔伯塔·坎贝尔伤心地离开了他，并把年仅三岁的女儿内尔带走。这成了内尔与父亲的永别。
1933年，罗定朝挥别打拼多年创下一番事业的牙买加，回中国定居。除了与何瑞英生的五个儿女外，他还带走了与牙买加女子艾玛·埃迪森生下的混血女儿阿黛莎(罗碧玉)，儿子吉尔伯特则留给了艾玛。
葆拉2012年第一次来中国时，首先就见到了姨妈阿黛莎(阿黛莎于2015年去世)。她惊奇地获知，自己在牙买加还有一个舅舅吉尔伯特，在后来的调查中，她才发现，吉尔伯特的两个孩子竟然一直生活在纽约，和葆拉小时候的家仅相隔几十公里!
历史逐渐清晰，葆拉的追寻仍没有止步。
葆拉当过记者、做过电视台的新闻总监、担任过广播公司的总裁，她是美国第一个掌管一流广播公司的黑人女性，曾被评为“美国商界最具影响力的75位非洲裔女性”之一。出身传媒业，自己又亲身经历一个传奇故事，她自然而然地组建起制作团队，将寻亲的过程拍成了纪录片。影片《寻找罗定朝》在牙买加、美国、加拿大和中国播放，获得多个国际奖项。
与此同时，葆拉也将自己的故事写成书。2015年4月，《寻找罗定朝--从哈莱姆到中国》由美国哈泼·柯林斯出版，中文版权已授予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目前正在翻译中，预计年内将在中国面市。葆拉在深圳的表弟罗敏军的一本家族故事回忆录也在写作之中。
拍片、写书的意义不仅在于记录个人的故事。葆拉对晶报记者说:“海外的华人后裔可能数以亿计，他们很多人早已同中国亲人失去了联系。我的寻亲故事之所以在美国、加拿大、加勒比海国家吸引很多人关注，正是因为这个故事给了他们一个答案:怎样才能找到我的中国亲人?如果找到中国亲人，他们能接受我吗?”
“美国现在人口增长最快的是混血人种，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外表看不出来，但其实有中国血统。”葆拉说，在牙买加、古巴这些加勒比海国家，因为像她这样的华人后裔比较多，黑人互相之间能辨别出来是不是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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