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粤东汀江流域为中原南迁族群客家人聚居地,汀江自北而南,八百里奔流入海。岸边行走多日,又得乡土传奇若干,演绎成文,连缀为《风水诀》。风水若江湖,善恶皆由心生。过往云烟不远,君子高人一哂。
风煞
“嗒,嗒嗒,大先生,大先生……”一身粗布新装的六旬老汉,提着两只双髻大雄鸡,侍立在大先生的家门口,轻叩铁门环,颤声叫唤。深秋的日头透过后龙山繁密的林梢,散落在他厚实而略弓的肩背上。一只老黑狗围绕他蹦跳,摇晃尾巴。
他是本乡溪背古屋寨人,名叫禄堂,是个老挑担的。青壮时,带着百十条担杆,来往于汀江流域的武南和松源一带,挑米挑盐。 他今天来这里,是恭请大先生看风水。麦尾子快迎娶哺娘了,亲家公说,门楼相克,要改。
大先生是看风水的堪舆师,本事大,脾气也大。一般的人还请不动他。这不,禄堂的堂表叔是大先生的堂表弟,沾亲带故。他堂表弟诞着脸搭话引荐,禄堂才有机缘挨近大先生的门槛。即便如此,也还须正心诚意,禄堂这是跑第三趟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庭院内,传出回肠荡气、抑扬顿挫的吟哦声。禄堂心头狂喜,大先生,大先生云游回家了。他跺了跺麻木的双脚,深呼吸,再次轻叩铁门环:“大先生……大先生……”
“谁呀,谁呀?像个小猫叫,没吃饱饭哪!”大门豁然洞开。禄堂眼前出现了一位八卦道袍飘飘、长发披肩、手摇鹅毛扇子的高人。他就是大先生了。
“大先生,俺叫禄堂……”
“禄嘛介堂哪,小猫叫啊?没吃饱饭啊?要不是贫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哼哼。”
老黑狗紧盯大先生,狺狺数声。
禄堂适时地捧上了大雄鸡,笑容可掬。大先生也不客气,掂了掂斤两,高兴了,念白道:“呔,此鸡不是非凡鸡,啊呀,乃是王母娘娘金銮殿前的报晓鸡。”扭头问:“是不是啊,禄堂兄弟?”禄堂点头哈腰,连连称是。他唯恐大先生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大先生来到了溪背古屋寨禄堂家门口,手持罗盘四处踏看,点点头,又摇摇头,惜言如金,一整天,只说了两个字,一个是“破”,又一个是“煞”。
三日过后,仍无结果。
禄堂一家子惶惶然,顿顿剟鸡杀鸭,好酒好菜款待,唯恐有半点怠慢。
每到用膳,大先生一扫严肃神情,和颜悦色了。其实,他心里颇为窝火,远近四乡八邻,谁个不知晓俺大先生嗜好鸡胗下酒?这三日九顿饭,禄堂家的餐桌上,硬是不见半块鸡胗毫毛嘛。心不诚,意不坚嘛,如吾杨公弟子何?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第四日,大先生观砂察水、寻龙捉脉,折腾了好一阵子。大先生走到一处,猛地跳将起来,兀自鼓掌道:“咦!好!好!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子山未申是贪狼,乾壬亥子潮来家大旺。”
大先生终于敲定了门楼朝向。
客家民居建筑,向来重视门楼,俗谚云:“千两门楼四两厅”。在客家人看来,门楼将极大地左右主家的运势兴衰。
此门楼子山午向,与远处峡谷遥遥相对,巢煞直冲。此等玄机,禄堂家一无所知。
吃饱喝足了,大先生提起装满大把银子的褡裢,摇动鹅毛扇子,又要云游他方了。此时,禄堂的老妻慌忙钻出厨房,捧上了一坛香气扑鼻的腌鸡胗。大先生见状,有些隐隐的愧疚,但事已至此,不便改口了,暗自盘算好日后修正之策。他摆手苦笑:“胃寒,俺多年不用此物了。”
次日,禄堂鸠工改建门楼。老黑狗一反常态,疯狂驱赶工匠;禄堂喝止老黑狗,又被咬紧衫尾,拼命往外拖。有亲朋说,此瞎眼狗冲撞喜气,可杀必杀。禄堂终是不忍心,将其紧锁杂物间内,日日供食。
门楼落成。也不知是何时,老黑狗不见了。
一天后,人们发现老黑狗蹲伏在门楼顶上,遥对峡谷,恰似镇物,制煞辟邪。才一天哪,老黑狗变得瘦骨嶙峋,气若游丝。它瞥见禄堂那熟悉的身影,双眼流出了两行清泪。
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禄堂在汀江七里滩挑担路过,捡回了一只伤痕累累的小黑狗。
罗屋地
耀富来到罗屋地的时候,是一个十足的穷光蛋,这和他闪亮的名字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阴冷暗晡,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耀富沿途乞讨,扑倒在罗氏大夫第温暖的大红灯笼之下。一声低哑的喝令,及时制止了两只狼狗的咆哮。老财主罗仁德的热米汤救助了因饥寒而身体虚弱的耀富,并且收留了他。
罗屋地背靠武邑东南白石顶,左狮右象,前有开阔田塅,遥接浩浩汀江,弯曲怀抱,距大沽滩不远。
罗屋地族人姓罗,谱牒载颛顼后裔祝融受封于罗,以国为氏,堂名豫章,门额氏联曰:“豫章世德;理学家声”或“宜城家声远;豫章世泽长”。宜城、豫章为罗氏发祥地。
罗仁德乐善好施,人称罗大善人。他救了耀富,好人做到底,随手将一处缓坡地借给耀富养鸭,义助搭建茅屋、添置锅碗瓢盆桌凳铺盖,赠予鸭苗及三月食粮。耀富长跪不起,叩谢恩公。仁德扶起了他,念出了一句古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族亲们个个点头称善,说,仁德,仁德,人如其名哪。
缓坡地前临一湾绿水,流入汀江,又有湖洋泽地连片,杂草丛生,荒废多年。这是一个养鸭的好地方。
眼看数百只连城白鹜鸭扑腾觅食,遥望村落华堂瓦屋袅袅炊烟。坐在缓坡地上的耀富的心中有无限的感概。
转眼到了初秋,罗屋地田塅稻浪翻涌,一派金黄。几场秋雨过后,就该是开镰割禾的日子了。
“春羊夏狗秋鸭冬鸡”。闽粤赣边的客家人认为,秋冬时节,鸭鸡最适宜进补。耀富赶鸭入栏的时候,就有了送礼的念头。
次日一大早,耀富提着两只肥硕的白鹜鸭来到了大夫第,适逢仁德扛着锄头巡田归来,他对耀富带来的礼物坚辞不受。他说:“吃了可惜,留着生蛋吧,最好是双黄蛋。”
仁德这么随意的一说,竟然一语成谶。耀富惊讶地发现,数百只白鹜鸭所产的鸭蛋,个大,双黄,份量足,珠玉般圆润,每每在墟镇上被抢买一空。他村养鸭客无奈却一致地认定,同是连城白鹜鸭,耀富养的最为纯正,遂纷纷购蛋做种。
这一夜,缓坡地茅屋黑漆漆的,野虫声声断断续续。耀富辗转难眠。他披衣而起,坐在门槛上。突然,他看到了河湾内外,浮动着一层薄薄的光带,朦朦胧胧,若有若无。耀富明白了,这就是大吉大利大发的风水宝地啊。
明说,这是罗大善人家传祖业,岂可相让?买得起吗?暗夺,罗大善人有大恩大德于己,岂敢忍心下手?
耀富神思恍惚,几次往墟镇卖蛋,都好似踩在棉花上,飘着来回。一次,平地踢破了脚趾;一次,算了又算,还是算错了铜钱。
仁德有堂侄女,叫罗三妹。巧女,老姑子啦,尚待字闺中。缘由是,她有点“癞痢头”,形象欠佳。
入年界了。耀富送来了满满的一竹篮精挑细选的大鸭蛋。这次,仁德没有拒绝。他客气让座,亲手泡了一杯云顶绿茶,还给耀富剥开了一个芦柑。耀富受宠若惊,双手也不知放哪里好。仁德说:“耀富哪,近年贵庚啊?”耀富说:“回罗叔,乙亥年生人,属小猪,虚长三十有五了。” 仁德问:“还是一个人过么?”耀富涨红了脸:“罗叔,若不是您老收留了俺,俺还是个叫花子呐。” 仁德说:“岁月不饶人哪,这年纪,该成家立业啦。”耀富忸怩不安:“想,想,做梦都想呐,可谁看得中俺呢?” 仁德说:“三妹啊,俺看就挺好的,一块瘌痢头,又有嘛介呢?”耀富默不作声。仁德说:“好哺娘哪。壬申年的,刚好大你三岁。俗话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耀富噗嗵跪地,哽咽道:“恩人哪,俺都听您的。”
过年后,罗三妹就和耀富完婚了。尽管罗三妹没有如同传说中许诺的那样,婚后将出落为一个大美女。她确实旺夫,随着河湾白鹜鸭成群激增,她接连为耀富生养了九个儿女,缓坡地茅屋加盖后还是拥挤不堪。鉴于罗三妹和耀富的一再恳求,罗仁德沉吟再三,将缓坡地转让给了他们。索价是象征性的,一竹篮子双黄鸭蛋。
三百多年过去了,罗屋地成了历史地名,方圆数十里内,无一罗姓人家。文化社会学者在此地进行了多次田野调查,乡人重复讲述着扑朔迷离的传说故事,他们将姓氏人口在某地的兴衰消长的主要原因归结为“风水”。我们知道,此说多半为虚构,荒诞不经。
耀富贵姓?且按下不提。
(原载《山花》2015年第9期下半月版,主编:李寂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