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江的文化密码
练建安
汀江流经广东大铺三河坝后，汇合了梅江、梅谭河，水流由急促一变为和缓，江面陡然开阔，相对于上游的汀江流域而言，韩江开始有了海洋的气息。当然，这仅仅是笔者的感觉。2009年3月，笔者与池兄、王作家冒雨驱车来到三河坝。我们看到一条运沙船在迷濛而开阔的江流上缓缓前行，而两岸的三角梅似阴雨中跳荡的火焰。江心沙渚上，有一排排废弃的楼房，爬满了藤蔓。我努力还原百年千年前的一些江上景象。江阔云低，雁叫西风，一叶轻舟曾在这里摇过，那些黑瓦百墙间，闪动过一朵红云吗？ 广东作家老董通过伊妹儿给了我一首《韩江水路歌》，从哪里弄来的，他不说。这位极有乡土情结而又怪异的汀洲籍作家，做事总有些让人费解。 《韩江水路歌》是这样写的：
举头甜水金瓜塘，七娘长窜河口乡。 棍子黄猄楼背段，旱田鸦鹊望长岗。 马山玉磨万壁面，宫前等水小洋江。 龙村打鼓石溪响，龙湖牛角闹新塘。 堵河枚村低坑约，横流学园鲤鱼江。 鸬鹚锡坑下阜坝，池溪湖渡到油塘。 玉茶黄桥赤坎心，水寨下坝河口乡。 七都长潭梓皋约，横石水口小峰岗。 榄淡水库安货地，宫塘点火新塘光。 罗衣长沙胡鳅角，梅潭白马到程乡。 州里下去系头塘，羌畲犁洛到西阳。 张州青草兰苏缺，晒禾鳄骨丙村乡。 北尾麒麟马口塔，三门丈八望州光。 黄沙乌流松口塔，介溪燕赖小红娘。 蓬辣小流东阁出，清水滩下有磨房。 倒谷洋桃卖薯坝，犁寨三河合口塘。 蚊州蛇拖九龙出，宋公高陂大布塘。 黄竹赤米兼转水，周坑散溪及留隍。 葛布乌山从水出，曲溪归湖到头塘。 意溪湖州凤凰出，鹅坝东凤梅溪乡。 去到杏花汕头市 水陆两路更兼程。
看得出，这是水路沿岸的地名串词。初看，好似朦胧诗，实则是地名的巧妙连接。“举头甜水金瓜塘，七娘长窜河口乡。”给人的形象感觉是一位美丽的少妇在一个无风的月夜匆忙地远走他乡。某处，有一位情投意合的相好在焦急地等待她的到来。我推测，这是一组相邻的地名，举头、甜水、金瓜塘，七娘、长窜、河口乡。都是当地的地名。同样的，“鸬鹚锡坑下阜坝，池溪湖渡到油塘。玉茶黄桥赤坎心，水寨下坝河口乡。”也是隐含了一组地名信息。奇妙的是，水路歌谣多以名词连接，却给人一种移步换景的动态感及神秘感，一切景致似乎都在朦胧的月色下飘忽不定。我知道，创作者熟悉这一方山山水水，这条水路他可能走过了无数遍。我想象中，这是一位曾常年往来韩江的船夫，他老了，在故乡的屋檐下晒太阳呢。他看到江上的点点白帆，心中一动，思绪飘浮到了韩江的上空，他温暖而略有伤感的目光抚摸着过往的山河大地，于是，“黄沙乌流松口塔，介溪燕赖小红娘”的歌谣脱口而出。从“榄淡水库安货地，宫塘点火新塘光。”一句来看，这首歌谣诞生的时间不会太长，因为“水库”是很现代的名词。不过，民间歌谣有明显的流变性，随不同时空而变异。如果“水库”是当代人因为地名的变异进行的名词替换，那么，谁又可以否定这是客家族群千年前的歌谣呢？ 作家老董同时发来了《韩江逆流路站谣》，全文如下： 潮阳揭阳并海阳，湘子桥上望头塘。 龟湖水秀山形好，曲曲弯弯在两旁。 逆水行船无阻碍，何愁乌石在中央？ 爱做衣裳到葛布，久闻好蔗出留隍。 走到产溪河水浅，朱坑起岸买猪羊。 买到猪羊转水寨，先浸赤米蒸酒酿。 无菜自有蔗竹芦，黄昏醉到代富塘。 高陂妹子情义好，宋公转角来商量。 送妹九龙岗上过，到了南坑嬲一场。 买好焖薯来打点，恭州坳上等情郎。 大麻产有好麻饼，三河名产豆干香。 恭沙水路多弯曲，浒田一到尽沙床。 船至广陵南风起，满帆风送到西江。 黄龙狮子来相会，大埔县城好地方。 滩头水急加把劲，永青松杉满山岗。 船至石上为终点，载上货物再返航。 潮汕地区是韩江的出海口，韩江得名于韩愈与潮州的密切关系。潮汕地区是潮州族群的聚居地。从韩江逆流而上的歌谣者，是谁呢？是客家人。原因非常简单，这是一首客家歌谣。与顺流而下时高密度的地名排列叙述不同，这次的逆水行舟出现了大跨度的跳跃。这使我想起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也想起了“千里江陵一日还”一类的诗句。返回家乡，步步临近，步步情怯，步步喜悦。这是许多外出者的情感体验。仔细看看，满篇歌谣演唱的是韩江两岸的山川形势、名优土特产，当然，还有甜美的爱情。你看看，“高陂妹子情义好，宋公转角来商量。”“送妹九龙岗上过，到了南坑嬲一场。”“买好焖薯来打点，恭州坳上等情郎。”韩江两岸，有多少爱情故事在历史长河中演绎呢？没有人知道。“黄龙狮子来相会，大埔县城好地方。”黄龙、狮子是山名，“狮龙把水口”的大埔老县城在今日的茶阳镇，万商云集的昨日已经随风而去。“滩头水急加把劲，永青松杉满山岗。”溯江而上逆水行船，滩头水急，而满山的松杉郁郁葱葱，长人精神。“船至石上为终点，载上货物再返航。”石上，又叫石市，往上是乱石密布的闽西永定棉花滩，船不能行。陆路往上走，就是繁华的峰市商埠了。船货装卸，肩挑往返峰市、石上。石上是终点，又是新的起点。因此，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首歌谣的作者是粤东客家人，更具体一点是大埔县客家人。行船是他的职业，从这首歌谣的一些文言用词看，作者很可能是一位有些文墨的船主。最先唱起这首歌谣的是一个人，就是那位船主，我想象他是在秋江行船中，看两岸青山在缓缓移动，或许，江面也如同我们在三河坝时所见――迷迷濛濛，不过，他现在是在潮阳水天相接的江面上。于是，他有感而发，唱出了“ 潮阳揭阳并海阳，湘子桥上望头塘。龟湖水秀山形好，曲曲弯弯在两旁”的开头，接下来就好办了，他把他的人生阅历，他的想象，他的所见所闻都唱进了歌谣。有人唱，就有人听，就有人传唱。《韩江逆流路站谣》在不断的传唱中添加了传唱者的个人感觉和审美取向，不断趋于完善，成为客家歌谣的经典。而那位可能是发出了第一声的船主呢？已经融入了日夜流淌的韩江，不见了踪影。 《韩江水路歌》《韩江逆流路站谣》是客家歌谣，是农耕时代韩江或说汀江航运历史的记忆，是亲切的乡音乡情。我的客家血脉清晰地传递给我一种神秘的信息――《韩江水路歌》《韩江逆流路站谣》隐含了许许多多关于千里汀江韩江的文化密码。
作者：练建安 单位：福建省文联《福建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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