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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乡愁和焦虑,全都被这个人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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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30 20: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书米”们还记得吗

最近,书单君在做一个很酷的活动


“2016中国表情”纪实摄影计划

(☝点击查看)



短短十天左右,我们就已经收到了1613份投稿,它们来自微博、微信和邮箱等不同渠道。


每当不写稿、不看书时,我就会翻翻后台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照片。看着照片里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总觉得那上面隐藏着某种情绪,某种故事。


摄影计划的征集还在进行中,书单君期待着更多优秀作品,也期待为大家呈现最后的结果——那些最能代表我们今年生活状态的面孔,和故事。


在发起征集时,我曾和大家提到,这次摄影计划除了我们“书单”,还有三位联合发起人——摄影家阮义忠、独立音乐人邵夷贝、文化批评家朱大可他们三位不仅认可书单君的理念,而且也一直在为这次活动出力,在此向他们表示感谢。


上个周末,书单君通过电话,与他们其中的一位聊了聊,至于是谁,也许你看了这张照片就猜得到了:






据说,几乎每一个初次看见这张照片的人,都会被这个淳朴又奇特的瞬间吸引住。还听说,陈丹青曾经忍不住找到摄影师本人,问他:


“这张照片是上帝替你按的快门吧?”



好了,不卖关子了,书单君通过电话采访的,就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摄影家阮义忠先生。






初次和阮先生直接交流,是半个多月前通过电子邮件。当时我将活动文案的初稿发给他后,阮先生没说别的,只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拜托我在有关他的介绍文字中,删掉“华人摄影界教父”这一描述。


君子之风,实在令人神往。






这份谦虚背后,其实是非凡的成就——他曾行走台湾乡村近三十载,为陌生人拍了超过四十年照片,也是整个中国摄影界最初的启蒙者和引路人。


我想,也许你也会和我一样很好奇:


他四十年的摄影生涯究竟在探索什么?
他强大的创作力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内核?
他又对当下这个自拍时代有什么看法?


隔着海峡,通过电话,书单君不仅问了阮义忠这些问题,而且我还发现——原来我们每个人的乡愁和焦虑,早就被他的眼睛和镜头捕捉到了。



拍下乡愁




谈及童年,阮义忠说得更多的,是贫瘠的田地和辛苦的劳作。


他出生于台湾宜兰县头城镇的一户木匠人家,在家里九个孩子中并不出众,只是父亲沉重担子中的一员。


穷困让他急于逃离出生的土地。高中毕业后,才十九岁的阮义忠就凭借着有限的绘画功底和美学训练,在当时还算稚嫩的台湾文艺界崭露头角。那时,存在主义和“新小说”刚引入台湾,他十分迷恋这些强调个人主义的先锋舶来品,一度还写过不少小说、诗歌和评论。


就像早年那个带着戏谑性的笔名“Q.Q”一样,少年阮义忠恣意纵横,几乎目空一切。




高中刚毕业到台北工作的阮义忠,1969


直到有一次,他在报上看到《汉声》杂志要招聘一个艺术编辑,就去应征了。杂志创办人黄先生早就知道阮义忠的插画作品,双方聊下来很顺利,谈妥了待遇和上班时间后,这事就拍板了。


可等到两人走到门口时,黄先生才突然问:“对了,阮先生,你用什么相机啊?”这时,他才知道这个职位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会拍照,而自己却对摄影一窍不通。在坦白实情后,杂志社给了他一个相机,让他多走,多看,多拍。


原本从未透过取景窗观看世界的阮义忠,如同突然获得了一双新的眼睛。



年轻时的阮义忠


在和我聊起最初拿起相机的日子时,他说那感受至今难以忘怀:


“拿相机、端起来、框住画面的时候,你还不了解你跟想要拍的陌生人有什么关系的时候,你根本不晓得要怎么取景——那一刻,我醒悟到我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地去关心别人。”


此后,台湾文艺界少了一位追求前卫艺术的文学青年,多了一位试图去注视和观察他人、感受世间冷暖的纪实摄影师。




阮义忠走在童年之路,宜兰县头城镇,1987


后来,他又把这份注视投向了整个青春期都想逃离的乡村。在25岁后,他开始为《家庭》月刊工作,并开始了自己的归乡之旅。


当时,杂志社希望他能去拍摄一些观光景点,写些带点田园情调的游记,但他和他的镜头却偏移了方向,把乡镇里一个个陌生人的影像和故事搬上了《家庭》月刊的摄影专栏。



澎湖县望安乡,1979



然而,在很多时候,他只是被视为侵入者。


在第一次造访北埔这座传统村落时,他就感觉自己“把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打乱了”,不仅在街头打盹时被警员踢醒盘问,还曾被视为大陆来的“匪谍”。




北埔金广福,1982
“那天的冲击历历在目;尤其是当我守在一个角落里,等候着行人走入镜头时,几位一直在老远打量我的小孩突然转身奔跑,一路嚷着:‘匪谍在那里拍照!’”


但这次经历并没有把他吓坏,在之后的五年内,他又造访了北埔十三次,记录下这座客家村落由兴旺到衰落的整个过程。













在封闭的乡镇小环境里,他开始更多地和对外来人敏感的乡民接触,取得对方的信任,最起码也会聊聊天,才敢按下快门。


他走的乡镇越来越多,拍下的照片也就越多,听到的故事也越多。在《家庭》月刊任职的六年期间,他拍下的几乎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一段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



台东县卑南乡,1980
“那天,我告别比利良,在干枯的溪谷间与当地最后的那户人家擦身而过...以裤为帽的,赤身拖着玩具卡车的小儿子、顶着半袋米的二儿子和扛着杂货的丈夫。半个月口粮还有着落,可是,在台北工作的大儿子久久还没寄钱回来,没钱就不能搬家。”






连江县妈祖,1979
“我把相机转向孩子们猛拍。由于是在远处用望远镜头把画面拉近,所以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当然,还是有孩子发现了我,其中一个还用他自己的方式跟我打招呼……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自己也不禁跟他一起笑起来,深深感觉到那分与被摄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可贵。”




屏东县车城乡,1980
“挑拣洋葱入神的她,有如礼佛那般的虔诚。我摒住呼吸、按下快门,在一片寂静之中,相机的咔嚓变得奇响无比。我深怕吓着了她,却反而被她的不动如山给震住了。原来她是位聋人,活在不受尘嚣打扰的寂静天地里。那个当下,我与她一同浸沐在神殿的灿烂金光之中。”


从最初的《人与土地》、《北埔》等系列作品,再到后来的《四季》和《八尺门》等个展或作品集,他走遍了台湾大大小小的角落,把镜头深入到那些被社会遗忘的背面。




失落的优雅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地想记下让他感动的场景,但这些瞬间在后来却都成为了绝唱。


“我只是想留下我个人的回忆,”他在电话那头跟我说:“但没想到之后,台湾农业社会已经随着这个时代的快速变化而消失了,它变成了我们所有人共同的乡愁,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泰雅族少女,1987




台东县兰屿乡,1982



台东县海瑞乡,1983



我问他:“那您记录的那些乡镇,如今都已经消失了吗?”


他想了想,说:“以前,每个地方都有一些特色,现在都变成大同小异的景点了,到处都盖着风格一样的民宿,卖的都是同样的纪念品,所以,原来的原汁原味都消失了。


隔了几秒,他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地方没有消失,但生活情调却完全不同了。”


就如同他在2000年前夕举办的那个展览的名字一样——“告别二十世纪”——台湾整个农耕时代的生活方式和风土人情都已经结束,而阮义忠就是这个告别仪式唯一的见证人。



虚实之间




在阮义忠一系列关于乡镇的作品中,有一本叫《台北谣言》(内地版更名为《都市速写簿》)的摄影集显得特别突兀。那里面的照片没有聚焦土地和乡民,只有一张张都市中的浮光掠影——这些,都是1975年到1988年他在台北期间拍下的。


那是在台湾解除戒严令的前夕,也是这个农耕小岛急速迈向现代化的发展期,大大小小的新鲜事物涌现在台北街头。




东区,1987


而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人们也在一夜间就被拽着前进,怀着不安和好奇面对变化,以及变化带来的问题。


在《台北谣言》的序言中,阮义忠写下了城市化带来的各种副作用:污染严重、交通状况差、生活质量恶化……他感觉整座城市都在“发烧”


发烧的不仅是城市,还有在里面求生的人。




青年公园,1982


拿着和在乡下时同样的相机,阮义忠在台北街头却感觉力不从心,找不到拍照的切入点。原本,他想去找出都市人被夹在细缝中生存的无奈感,当成淳朴乡村的一个对立面,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种过于粗暴的批判。


漫步在各式新新旧旧的建筑之间,他捕捉到另一种更为贴切的感受:虚幻


当人心还停留在农耕时代时,世界已经迈向了机械时代,这种人与环境之间的不协调,成为了《台北谣言》的主题。




峨眉街,1988


他跟我说,光鲜的城市只是个包装,而当时他的镜头就试图去打开这层包装下的人心,在虚虚实实之间捕捉一幕幕荒诞的画面——时代的秘密从来就不在GDP或房价中,而是藏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台东县兰屿乡,1982

“一位浑身脏兮兮的流浪儿在廊下睡得香甜无比,脸庞贴着橱窗玻璃,享受些许空调的冰镇......在我框取构图之际,后方巷道走出一位撑伞遮阳的女士,整个画面犹如孩子的梦境,妈妈终于找到他了......”


“你细心看那个人的表情,就会看到这个人的生活是不是很充实、很满足,或者,这个人应该是在焦虑中、没有方向感,或者在失根状态当中。”


他本来还是在和我聊着表情,但很快就话锋一转,直入核心:“人内心里头啊,最珍贵的东西都彻底瓦解了。”


与其讲《台北谣言》是阮义忠作品中的异类,不如将其视为一种新生——当传统的乡村生活方式已经衰落,人们不可避免地将生活重心转移到城市,迎接现代生活。


但在这个不可逆的过程中,人应该如何去化解不安、在城市重新建构生活,成了一个问题。



台北戏院,1983



这就是阮义忠在拍下这些荒诞瞬间时在思考的问题:我是不是也这么生活?我是不是也这么煎熬?


他把镜头当成一面镜子,一边对准那些恍惚的都市人,一边思考自己是否也如此迷失。这些创作和心理治疗合并下的照片,也让千千万万的都市人在其中看到自己,反思自己。


就在翻看《台北谣言》时,书单君也感受到自己平时走在城市街头常有的不协调感。这种感觉相信每个人都有过,如同阮义忠向我总结的那样:“人在这里生活,可是又不认同这个地方,就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仁爱路四段,1988



看着这些城市幻象,书单君不禁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环境,于是就问他:“阮先生,您觉得当下内地城市的变化和当时的台北相比有何不同呢?”


原以为这位经历过乡村衰落、城市巨变的局外人会给我比较冷静客观的回答,但在电话那头,他用一种混杂着赞叹和惊异的口气回应我:“太快了!”


“大陆变得更快、更全面、更彻底,我看全世界都没有一个地方跟大陆一样的,她(大陆)把人家几百年的变化在几十年内都完成了……”


如今的我们,走得比当初的台北人更快,是否脸上也常常挂着更为恍惚的表情呢?



衡阳路,1979



所幸,台北今天已经走出了当初的阵痛,成为一座十分宜居平静的城市。生活在其中的阮义忠也告诉我,每一个城市都必会经历一个转型的阵痛期,生活在其中的人要给城市一点点时间:


“人的身体在哪里,心就能够定在哪里,那个时候就有归属感,那一个人有归属感的话,那处处都会很自在,到处都可以有家的感受,那就是我们追求的所谓幸福美满的生活。”


他已经在台北找到他的家,那我们呢?



梦回黄金年代




在自传随笔集《想见,看见,听见》里,阮义忠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年轻时,他曾收藏过大量黑胶唱片。可由于CD的兴起,他便购置了一套CD播放机,并在一次搬家中把以前的黑胶都留在山上的老家。后来,听不惯CD的他决定重新转回听黑胶,突然想到了已经放在山上十年的老唱片。


于是,他就跑回山上,找出已经布满霉菌的唱片,清洗了几张发现还能听,便用三个月,每天花四小时站在水槽旁温柔擦洗,把黑胶唱片一张张地抢救回来了。



阮义忠收藏的黑胶唱片。



这份复古的优雅,几乎贯穿这位老人的一生。


在台湾乡下,他曾经是抱着相机的闯入者,而如今,他成了乡村文明的守护人。



访谈接近收尾时,我故意向他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在当下,观念摄影(强调运用“摄影”表达“艺术观念”,而非记录现实)好像是比较受欢迎的,也更容易被商业利用。那在观念摄影大行其道的今天,纪实摄影的位置是不是很尴尬了?”


他并没有否认现状,而是再坚定地向我强调,镜头前面的人、事、物仍然是他的主题。


“我常常讲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摄影家充其量不过是50%的创作者,另外50%的功劳是对象的。所以,你拍照应该尊重对象,可惜这个已经不被那么强调了,而纪实摄影在市场也不那么受关心了。”


但在他心中,时代虽然已经转向个人主义,但纪实摄影将永远聚焦他人。




宜兰县南澳乡,1981


接着,我把话题引向了另一件有意思的事:“阮先生,您尝试过自拍吗?”


他在电话里笑得很开心,说自己“几乎没有”,每次自拍都会觉得:“咦,这个怎么不是我啊?”


有一次,法国搞了一个摄影名家自拍照的展览,给他发来了邀请函。机会难得,但他却选择缺席,原因就是拍不好。后来,策展人还给他寄了展览的画册,里面还真是各种摄影界的大咖,好像在责怪他失去了一次机会。


说起这件遗憾的往事,他还是笑着,像在笑自己,更像是在笑这个时代。


“我个人觉得,手机的发明,是把相机原来最特别的‘向外观看’,变成了一面镜子一样顾影自怜,这是我觉得最不好的一个现象。”


而这个现象背后的原因,阮义忠还是将其归于人的内心:“我觉得就是人没有安全感,他想要让别人知道他,才会特别需要自拍来找个依靠、慰藉吧。他内心非常虚空,没有很实在的东西在他的心里头。”




东区,1987


这种反科技的言论,在当今这个自拍时代可谓“政治不正确”,但作为一个拍了四十多年照片的人,阮义忠完全不需要去隐瞒自己的看法。


他的作品中有一本书叫《失落的优雅》,这名字就如同他本人一样,既在潮流中感到失落,但又坚守着传统的优雅。



台北淡水,1988



在书的序言中,他对优雅下了这样定义:克己复礼这种复古感,始终体现在阮义忠的创作观念上。


他曾经在不同场合说过,一个摄影家一生能只专注一个项目,那就很了不起了。于是我就问他:“那么阮先生,您觉得自己这一生专注的摄影项目是什么呢?”


他想也没想地回答:“是台湾农村那些平凡人物的日常生活,也就是人与人的信任,以及人与土地之间的协调。”


的确,通过摄影,他捕捉到了农耕时代中人与人之间最淳朴的真情,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互助、互爱、互信”:



台东市马兰郊区,1980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陌生人的信任,一言一行都差错不得......然而,他却令我喜出望外地招呼:‘少年仔,真凉,赶紧下来试试看。’我二话不说,由马路下到圳边,放下背包,脱了鞋子,卷起裤脚,细心地在他的下游处落水,双掌汲水梳洗一番后道谢:‘感恩您相邀,刚才差点中暑,现在全身清凉舒畅了。’”


他也关注人和土地之间的和谐,关心环保,关心地球的变化,关心人在经济转型期间是如何“掉到一片不毛大地的破碎裂缝中”:





云林县北港镇,1979
“一个虔诚的妇人才踏进朝天宫的山门,便不由自主地双膝落地,激动不已地叩起头来。地上厚厚的一层鞭炮屑早被无数双脚踩成了脏泥,铺天盖地的鞭炮也随时都会炸过来,她却无视任何障碍。”


对于这些乡情和乐土,他随后补充了一个词——“黄金年代”


“但是在今天,这个黄金年代是不是已经消失了呢?”他在电话那头问我,接着又自己回答:“我相信不会的,我们应该重新在当今这个社会找到这种人跟人之间的互信关系,要重新建立互助的可能性,还要继续维持。”


“我们要把个人的小爱,稍微再拓宽为大爱,去把别人的好当成自己的好……”这个道理看似粗浅,却是他四十余年摄影生涯总结出来的,而且,他也不遗余力地在实践它。


就在二十世纪末,台湾遭遇史上损失最严重的“九·二一地震”。在来自各界的救援力量中,早已功成名就的阮义忠也是其中一员,他试图用自己的小爱去抚平受伤的台湾。


他跟随慈济基金会重建者的脚步,用了3年时间记录下50所学校重建的过程。


在那之后,他皈依了佛教,而且一直到今天还是慈济基金会的志工,还在传播自己的小爱。




阮义忠摄于台湾“九·二一大地震”救灾现场


这也是为什么在这个个人主义盛行的时代,阮义忠会更加坚持地举办、参与各类纪实摄影活动,多次“不合时宜”地讲人文精神,呼吁人心的回归——无论是摄影还是赈灾,都是一种付出,一种对他人的关注。


“只有发现别人的好,内在才会更丰富。”



在电话那头,他一直在跟我重复着这个有点老生常谈的道理,而我,却有点无言哽咽。


这位66岁的老人已经记录完他的黄金年代,而接下来,就得看我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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