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 刀
闽粤边汀江流域多山,重冈复岭。武邑南岩前古镇东去,有三四十里石砌路,转到象洞乡。象洞乡出产“红米”,醸好酒,清冽,香醇,滴酒挂碗。此地,古邑志记载为“群象丛萃其中”。
山脚下,有亭翼然。亭系茶亭,供来往行路人歇足打尖,遮风挡雨。
时为薄暮,落日为远近田野、村落涂上了金黄的余晖。
增昌步入茶亭,舀起角落茶桶里的凉茶,痛快地喝了起来。客家人延续中原古风,长年有人担茶施舍。在客家人看来,修桥砌路施茶水,都是修好心田的善行。
“来两块油炸糕哦,细阿哥仔。”说话的是一位老人,耀贵叔,山边梁屋村的老住户,多年在这个风和亭摆摊卖零食。
增昌认得他,说:“多谢哩。耀贵叔,俺自家带了米粄。”米粄,一种客家米糕,爽口,耐饱。耀贵叔说:“刚刚熄火出锅,香喷喷的。就剩三块了,半价,算你五个铜板。”增昌含糊应答,双脚却好像生了根,并没有走过来交关。耀贵叔说:“要俺说你这个后生啊,会赚钱,也要懂花销。老古句都讲,吃在肚中,着在威风。吃下了,又暖又饱,山齿铁挝也挖不出来。”增昌想了想,买下了。耀贵叔收拾好挑子,说:“老侄哥,莫要逞强,枫树崟闹土匪了,明日过岭。”增昌说:“俺一个穷光蛋,长毛贼牯见了都怕。”
天色暗了下来。六月十六,山间清凉。增昌想着这次赴墟卖香菇得了个好价钱,心里高兴,加快了脚步。
岩前墟逢三六九,是老虎墟,人多货多,交易时间长,生意好做。同来的一伙香菇客在兴隆客栈住了下来,增昌独要连夜赶回家。他将一大把银钱藏入筒状的灰黑小布袋,形似短棍,托在手掌心,翻转,塞入衣袖,紧贴手肘。外人一点也看不出来。
“月光华华,挑水煎茶。”闽西夏夜的月亮,朗照着,山林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呔!”随着一声暗哑断喝,树林里,跳出了三个拿刀的蒙面人。增昌立定,垂手,甩动,灰黑小布袋滑入了路坎荆棘丛。蒙面人也不打话,围定搜身,连破草鞋也不放过。他们只在增昌的裤腰带上捏出了几块铜板,连连冷哼,很生气。其中一个,用刀背狠狠地斫了增昌一下,哑着嗓子道:“滚!”增昌顾不得背脊剧痛,连滚带爬几步,飞快逃跑。转过山坳时,他回头看,蒙面人不见了。
增昌惊魂未定,拔腿狂奔,转眼就到了枫树亭。借着残破瓦屋渗漏的月光,增昌在亭角找到了茶桶。他提起竹筒喝水,恐惧和劳累,使他感到口渴难忍。
“嘿嘿,嘿嘿嘿。”
增昌听到了不阴不阳的怪笑,很瘆人。他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那些蒙面人又围定了他。增昌哀求道:“好汉老哥,俺真的没有钱哪,放了俺吧。”一个蒙面人呵呵笑了,扬起手中的灰黑小布袋:“哼,没钱?这是什么?”增昌很痛苦,无言以对。这个蒙面人说:“你认得俺们。”增昌急了:“不认得,不认得。俺发誓不认得!”蒙面人说:“你认得这把刀。”增昌默然。还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前年秋,家族联宗祭祖,闽粤赣三省兄弟梓叔都来到了大宗祠。要杀牛,请来外村师傅下手。这把长刃尖刀,一刀就结果了一头大水牛牯。大水牛牯跪在血泊里,呜咽流泪。增昌眼眶发热,扭过头去。外村师傅注意到了他,极轻蔑。增昌永世不忘。
蒙面人说:“你认得这把刀,认得俺们。留不得你!”
话音未落,三把长刃尖刀同时捅向增昌。
月色暗了。
当月色重新明亮的时候,地上已经躺倒了三个人,全是那些蒙面人。一把长刃尖刀,握在了增昌的手中,鲜血淋漓滴落。
增昌又流泪了,他懊悔出手太重了。功夫不到家,收不住哪。他抹净眼角,哽咽着,弯腰拣拾起他的灰黑小布袋。他没有往家里去,往回走。他要尽快赶回岩前古镇的兴隆客栈,明日和同来的香菇客商一起返乡。他杀了三个蒙面为匪的乡邻,却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否则,很可能引发族群之间无穷无尽的血亲复仇。
原来,增昌是老关刀的开山门弟子,出了师。不过,他就是汀江流域的一介平常山民,谁也不知道他是江湖高人。
江上行
“如果你一剑挥出,草木催折,你手中握的,不是剑。”
“不是剑,那是什么?”
“凶器。”
“如果你一剑挥出,绿满山川,百花盛开,你手中握的,也不是剑。”
“不是剑,那又是什么?”
“微风,细雨。”
夏日午后,我们“采风”返回榕城。中巴在高速公路上疾驰,车上乘客多昏昏欲睡。美女作家小孟问我什么是武侠?我不说武侠,我说起了剑。我明白,这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一颗小草一朵小花,可以写成洋洋千言散文诗的小孟,未必了解武侠世界。我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近处,房屋树木一闪而过;远处,青山不动,蜿蜒的汀江,波光粼粼。
汀江,传奇的汀江。
我闭上了眼睛。
龙渊姓陈,汀州府梁野山大才子,甲子年八月福州秋闱乡试解元,荣归故里。庆贺鞭炮硝烟尚未散尽,龙渊即打点行装,穿行在弯弯的山路上。
龙渊此行,是赴明年乙丑年的“春闱”,“春闱”也叫“礼闱”、“会试”,在京师贡院举行,试期多在三月。
闽地京城,关山万重,路远迢迢。
时序九月,山上的枫叶红了,层层梯田一片金黄。龙渊和书童主仆两人行色匆匆,无意欣赏沿途风景。
北上线路拟由武北湘店沿汀江上溯汀州,经宁化至广昌白水寨,沿盱江行船经南丰、南城至许湾,陆行达鹰潭,则逆信江而上,经弋阳、铝山、上饶至玉山县,陆行抵常山县,顺衢江而下,经龙游、兰溪、桐庐入富春江,过杭州北星关,沿京杭运河北上京城。全程为期不过二月。
这条线路图,是邻县上杭的丘翰林托人送来的。当年他连捷进士,由此北上。丘老翰林退居林下,故土情深,赠榜书曰:“天池水击”。典故出自庄子《逍遥游》,有厚望焉。
来到武北店厦,天色向晚。店厦是汀江码头,江面开阔,倒映斜阳。龙渊想起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句子。一行秋雁鸣叫着,飞往了汀南的方向。
店厦客栈入住,一夜无话。次日晨起,租大蓬船上溯,行程半日,就到了翠竹岭。此地翠竹连绵数十里,传闻近年常有匪盗出没,打家劫舍。船家舟子数人屏住呼吸,快速划桨。书童觉察出其中异常,看了看主人。主人却是端坐船舱读书。
“救命啊,救命啊!”岸上传来阵阵惊呼。循声望去,但见一位女子跌跌撞撞地向蓬船奔来。她的身后,是一伙手持利刃的劫匪。
书童说:“船家,船家,快走,快走!”
龙渊皱了皱眉头,并不说话,依旧翻书。
女子无路可逃,跳入汀江。转瞬间,被江水淹没。
龙渊放下书卷,说:“船家,救人!租金加百倍。”
租金加百倍!还行什么船呢?还怕开罪匪盗吗?老子到了汀州卖船,不干就是了。船家钻入水中,将女子救了。
这是一个绝色的女子,挣扎着向龙渊感谢救命之恩,自云家住汀州城卧龙山庄,前往武北探亲,途中遇匪。龙渊笑笑,对书童说:“文心,取一套干净衣裳给这位小姐,大家都回避了。”说罢,走出了舱外。
船行江上,欸乃有声,两岸青山,一湾绿水。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蓬船停泊在汀江的一片沙滩边。两山之间,有一片开阔的沙滩,沙滩之上,点缀些河柳和起起伏伏的芦苇丛。
生火,做饭,餐后,船家为龙渊奉上了一杯茶,梁野山云雾茶。异地他乡,能喝上家乡上好佳茗,龙渊的心情格外舒畅。
“啪!啪!”两声脆响。
“啊,乌蚊子!”女子尖叫。
闽西客家谚语说:“七月蚊生牙,八月蚊生骨。”七八月的江上乌蚊子,最为凶狠。
船家说:“生一堆火,河边有苦艾草根,乌蚊子怕。”
龙渊点了点头。
女子抱来苦艾草根,点燃了,熄灭,火堆忽明忽暗,一道白色的烟雾袅袅飘散在沙滩上空。
八月十三,明月将圆未圆。花未全开月未圆,是龙渊向往的一种理想境界。青山,江涛,沙滩,明月……龙渊很想口占一绝。
猛然,人喊马嘶,两列通明火把向沙滩迅速围拢过来。
“强盗!”船家一声惊叫,慌忙躲藏。
沙滩前一箭之遥,马队立定了。为首一人,抱拳施礼,说道:“明人不做暗事,俺就是武婆寨二当家的,识相的,就归还俺压寨夫人,否则,休怪俺出手无情。”
龙渊道:“清风明月,朗朗乾坤,一个良家女子怎么会是压寨夫人?”
二当家的勃然大怒,摔出了一柄飞刀。
飞刀击碎了龙渊左手中的茶杯。
“好刀!”龙渊大喝一声,右手接过崩裂的碎瓷片,连环飞射,击落了所有的火把。
二当家明白,此人功夫非同寻常,不可力敌。遂唿哨连声,如鸟兽散。
明月在天,江涛声声。
女子一直站在龙渊的近处,月色下,有泪花闪烁。
次日,蓬船继续上行,酉时,抵达汀州。汀州“十万人家溪两岸”,人烟稠密,景象繁华。泊船码头,上岸入住南山客栈。龙渊令书童文心护送女子回家。女子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
书童重返客栈,带回一块玉璧。女子乃闽粤赣三省边界头号排帮“长龙帮”帮主之女。帮主说,为避孤舟夜宿瓜田李下之嫌,小女愿奉箕帚。公子且安心上京赶考,敝舍敬候佳音。
龙渊皱了皱眉头,顺手把玉璧扔在了桌上。
蛱蝶军
当写下“蛱蝶军”几个字时,我正在汀江边枫岭寨的云高寺客房灯下。下午和文清、唐蓝重点考察了一块建寺碑记。山险路远,我们都有些疲惫。
此地处汀江要冲、赣闽粤边界,巍巍乎高哉,一览众山小。山下村落数十姓氏结寨自固,合力兴建了这座寺庙。
碑记载寺庙缘起与经过及有功者芳名。其缘起,乃“避长毛贼”,数度兵锋波及,“黎庶赖以保全”。有一段漫漶的文字,依稀可辨,却让我们百思不解:“……玄首,彩翼,幻形……蛱蝶军……”
入夜,寺庙庭院桂子树下,我们闲聊。山上无酒,喝完一壶绿茶,笸箩内的山核桃硬壳狼籍石桌。秋风凉,山月清冷。我们各自回房歇息。
挑亮油灯,我开始整理笔记。风过山林,声在树梢。山鸟咕咕叫唤,愈增寂静。
晨起,用过早餐,我们下山,打算沿汀江继续南行。
回望寺庙,有薄雾浮动。老斋婆扛着锄头向茶山走去,步履蹒跚。
我心中一动,恍然。
二百多年前,汀州府管八县,八个纯客家县。知府李宝洪,号南坡居士,粤东人,文采风流,清廉,有惠政,善用兵。方志载,“提兵扫荡潭飞漈三十六寨,余党悉平。”
汀州紫金山产黄金,系朝廷贡品,年输二千八百五十三两有奇。南坡居士上任以来,贡金在途中屡遭劫夺。福建巡抚大发雷霆,若再有差池,则严惩不贷。
出事地点,就在枫岭寨下的七里滩。
七里滩,两岸高山,束水飞湍,危石密布,连绵七里。
彼时,船队过滩前,在石龙寨歇息。落日熔金,风平浪静。忽见一群玄首、彩翼、幻形的蛱蝶成群结队掠江而过。船上人立时迷糊昏睡,醒来,检视贡金,全部不翼而飞。
这就是蛱蝶军了。有人看到,对岸山腰上,有白衣少女挥舞竹鞭乘风飘忽,蛱蝶随意迂回、起伏、进退。
一匹快马朝武邑百姓镇方向奔去。
古镇的街巷里,我的太叔公练耀祖正在“醉八仙”酒店举碗痛饮。那时,已经通行客家白话了。他对两个部下说:“薄的不是春衫,是春衫里的人;饮的不是酒,是杯中的影子。”
我说过,如果不是铲形门牙稍微突出些,太叔公可谓玉树临风。他是名动三省的武邑快班捕头。他的两个部下,武秀才出身,粗通文墨。
一个说:“此乃客家三子之诗。”
一个说:“端的是好诗,当浮三大白也。”
说话间,快马赶到,公差递上火急公文。耀祖展阅,脸色微变。他向部属交代了一些话,大意是要加强元宵期间的巡查工作,确保平安,维护稳定。我要出趟公差,十天半月或许赶不回来,务必向知县大人禀报。说完,抓起身边的雁翎刀,跨了出去。
耀祖来到了七里滩,顺藤摸瓜,登上了枫岭寨云高寺就近潜伏。当贡金船队又一次浩浩荡荡来到石龙寨时,蛱蝶军再度遮天蔽日横江而过,归入了云高庙。
云高寺石坪,落日斜照。
白衣少女出现了。耀祖也及时出现。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把雪白的雁翎刀。
这时,耀祖见到了一位中年女尼,神情端庄,波澜不惊。就在这个黄昏,耀祖听到了一则往昔传奇:太平军残部剽掠赣闽粤边之时,有痴情女子护送某书生上京赶考,历经磨难,翻越武夷山脉抵达浙江衢州,一夜春风,作别天涯。书生殿试中式,赐进士出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除汀州知府。下车伊始,屡遣鹰犬追杀旧情人,均铩羽而归。
耀祖何许人也?他听出来了,所谓的痴情女子就是这位女尼,书生及后来的汀州知府,无疑是李宝洪李大人。联想到公文中“格杀勿论”的严令,耀祖不寒而栗。
女尼说:“这个负心汉,该不该杀?”
耀祖刀尖垂落。
女尼问:“贡金,送得出去吗?”
耀祖收刀入鞘。
女尼转身入内。耀祖看到了步步莲花。她走过的青石板上,有条条不规则的裂痕。耀祖想,虽说雁翎刀法纵横汀江,恐远非敌手。
耀祖后来在我的家族史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奇幻的蛱蝶军和白衣少女。《汀州志》记载,女尼自创了一种拳法,在汀江流域流布,名曰:梅花拳
【练建安文学简介】
练建安,闽西客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传记文学学会副秘书长。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主要著作有《八闽开国将军、《福建籍开国将军画传》、《抗日将领练惕生》、《回望梁山》、《客刀谱》,及电视连续剧《刘亚楼将军》等、海峡文艺出版社2005年出版,第一作者)、 (海风出版社2006年出版)、等。先后获中国新闻奖副刊编辑奖、福建新闻奖副刊编辑奖、"劲霸"文学奖编辑奖、闽西文化奖特别荣誉奖、福建省期刊优秀作品编辑奖、福建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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