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 瓷 黄征辉 壬辰年冬月,往漳州平和的南胜镇。南胜之行,可谓“拜瓷”之旅。 世间唯闻拜天、拜地、拜菩萨、拜神灵等等,何来“拜瓷”?瓷器品类繁复、丰饶缤纷,当拜何瓷?因何而拜? 瓷器由中国古代首先发明并长期烧造,后传遍世界各地。它不仅是人们日常生活使用的器皿,也是人们观赏把玩的艺术品。林林总总、绚烂夺目的瓷器大家族中,自元代滥觞并成熟的改变了中国瓷器发展进程的青花瓷,堪称朴素淡雅、姿容殊异、风情万般的“瓷美人”。 青花瓷乃白地蓝花瓷器的专称。它以钴为色料,直接在胎上绘画,再施透明釉,经高温一次烧成蓝白两色相间的瓷器。元代之后,历经明朝的几度繁荣,至清康、雍、乾,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实在说,由于学识所囿及腰包瘪瘪,无力收藏,难以亲近古董,原先我对青花瓷了解甚微,兴味不多。引发我对青花瓷起了兴趣的,是前些年报刊上关于“克拉克瓷”的文章。 何谓“克拉克瓷”?过去闻所未闻。仅仅这个颇有西洋味的名儿,便能激起人们探询它的欲望。它的命名由来,它的真实产地等等,因其笼罩着扑朔迷离的历史烟云,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感与传奇色彩。 公元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海上截获了一艘葡萄牙商船。此船名“克拉克号”,“克拉克”,意为“葡萄牙战舰”。船上装有大量来自中国的青花瓷器。这批瓷器被运往荷兰首都拍卖,大受王公贵族的追捧,轰动了整个欧洲。因不明这批瓷器的产地,欧洲人便把这种瓷器命名为“克拉克瓷”。此后的漫漫岁月里,“克拉克瓷”的产地究竟在何方,成了一个谜,中外都有人在探究,试图解开这个谜。直至上个世纪70年代末,福建漳州平和的本土文物专家,考证出“克拉克瓷”的故乡在平和,其由该县的南胜窑、五寨窑等瓷窑烧制而出。于是,海内外的学者、专家络绎前来探寻、考察。进入21世纪后,到平和南胜、五寨等处寻访、考证“克拉克瓷”,似乎成了一门“显学”、一股热潮。而后的这些考究,证明了平和为“克拉克瓷”故乡的判断是毋庸置疑的。 平和的友人对我说道,前些年,有一天又来了一批访瓷人。内有一位来自东瀛。他们直奔南胜镇的南坑窑。当距离这个古窑址尚有一两百米时,那位日本人神情肃然,目视窑址方向,走一步行一个跪拜礼。就如此一步一拜,终至他虔诚敬仰的圣地。 听友人说完这则轶事,我脱口而呼:啊,他这是在顶礼“拜瓷”,拜我中华瓷魂! 日本朋友的这个拜瓷之举,让我感怀许久。显然,他是一个富有专业知识的学人,肯定对“克拉克瓷”作过深入精细的研究,并向往已久,渴望到它的故地探察、访问。而当机会真的垂顾于他,心情的喜乐可想而知。所以,他到了实地后,便产生了真挚的“拜瓷”举动。他的这般行止,寻常人难为。他的内心,定然没有“大日本”的孤傲,没有自设的种种藩篱,有的只是对待璀璨文明的敬重尊崇。相形之下,我们自己对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灿烂的物质文明与非物质文化遗产,往往视而不见,或弃之不顾,或予以摧残毁损。“文革”便是集大成之表现。即使今日,此类思想观念、行为举止,仍不乏其例。 平和的那位友人,老家就在古窑址甚多的五寨。他坦言,好些年前,他在家乡参与修建水库时,曾经挖出过成堆的“克拉克瓷”。但是,当时他和乡民们一样,视这些埋于地下的古瓷为废旧之物,毫不怜惜。他们举着?头,打砸着这些古瓷。“丁零当啷,稀里哗啦”,其声清脆悦耳。他们将此当作了“听响”的好玩游戏,乐此不疲。友人道,而今回想起,羞愧难言哪! 南胜乃平和重镇,幅员广阔,肥田沃土,曾为县治所在地。我们一行来到南胜,请当地贤者引领,往南胜窑“拜瓷”。我等虽然没有如那位日本人一步一叩拜,然,内心深处,满怀虔敬、神往之情。距南胜窑不远时,我们停车,举步,屏声静气地从一列弧形古旧民居面前走过,不一会便到了古窑址。 窑址位于一条山涧的口子上。南胜主人对我们道,田坑窑是明清时期漳州地区生产外销瓷的窑口之一。1997年秋曾做过一次发掘,出土的文物为窑具、模具和瓷器。瓷器有青花瓷、青瓷、白瓷、素三彩等。器型包括盒、盘、碟、碗、罐、瓶、杯等等。田坑窑及其产品在海内外,特别是在日本有重大的影响,对于中外陶瓷史、海上丝绸之路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此刻,我们更加明白为何那位日本学者来到这里,便似宗教徒到了麦加圣地。 当年那次发掘之后,为不使古窑址遭受破坏,覆土为掩,并立牌告示,划定一千多平米的保护范围。眼前的窑址周遭,柚树成林,为这片圣土挡雨遮阴。 制瓷须将瓷土碾成粉末,田坑窑的磨坊基址在这条山涧的深处。于是,我们沿一脉圳水清流,蜿蜒曲折而入,继续探访。途中,需几度跳越小溪,溪流中的磴石圆溜光滑。我腰椎带疾,且体形偏重,跨溪维艰。我前俯后仰,“一步一拜”;诸位朋友前搀后护,尽倾热忱。我的心房,充盈着温馨。 终于“拜”到了瓷土磨坊基址。原先这里为杂草灌木堙没,后劈开覆被,亮其面貌。磨为石磨,动力为水。数百年前砌就的引水冲磨的石槽清晰可见,几墩圆圆的石磨,平卧地面,其厚近尺。周围亦是柚林掩映,翠翠苍苍。不知这一片山野间,隐蔽着多少磨坊古筑。若我等身怀穿越之术,将时光旋回至明清年间,眼前该是一幅水槽哗哗、石磨硿窿、人声沸沸的闹热图景。 那些年代,南胜、五寨等处的一座座瓷窑,日夜不停地烧造着后来被称为“克拉克瓷”的精美瓷器,尔后以船只载之,经花山溪,下西溪,再至九龙江,运至不太遥远的漳州龙海的月港。月港是其时福建最大的良港之一,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起端。平和是“克拉克瓷”的产地,因此,我有理由猜测,1602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截获的那艘“克拉克”战舰上的瓷器,很可能便是南胜瓷窑的产品。然而,由于清政府实行海禁之策,主要供外销的“克拉克瓷”因为断了销路,而日渐式微终至寂灭沉沦。曾经繁华喧闹的月港,亦随之销声匿迹,阒为后人所知。 南胜等处所产“克拉克瓷”,器型独特,海内外的文物专家正是由此考证其故乡在平和。而以往没有制瓷历史的平和,为何在明清兴起造瓷热,挥写出了中国陶瓷史上的一段辉煌?史家指出,平和建县之际,奉诏前来清剿闽粤赣边造反饥民的王守仁,把自己军中的一部分人留下卫戍县衙。这批军人中不乏瓷都景德镇人氏,他们身怀制瓷技艺。于是,这些兵士解甲后,利用当地丰富的瓷土资源,烧造起瓷器来,并以此为业。主政平和的历任知县,大多采取鼓励政策,使当地制瓷业不断扩大规模。又一个瓷乡因之冉冉东升。 此后月港的湮没无闻,使平和瓷乡的声息亦日渐烟消云散,沉入到历史的深处。幸而,史海不是死海,总有在史海上孜孜钩沉之人。这样的人,外国有,中国亦不乏。 人们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失去记忆的民族,是一个愚蠢的民族。 反之,一个永葆历史记忆的民族,是一个智慧的民族、大有希望的民族。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地址:福建省龙岩市《闽西日报》社 邮编:36400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