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客家乡村的零散记忆
练建安
这些年,我总是以为一个“大布”的村子和“大埔”有某种关联,这应该归结于客家方言由于地域的不同而造成的发音的莫些细微的误差。通常,在外人听来,这点误差难以分辨,但生活在特定区域的客家人,可以根据山前或山背人的一闪即逝的语音音调的变化,对说话者生活过的村域作出准确的判断。“大布”与“大埔”,应该同一个词,由于两地乡村知识分子的不同书写,成了两组有些遥远的词。 就像有许多“岩前”一样,客家地区有很多“大布”,我现在要说的地方,是福建省武平县的岩前大布。 说清楚这些显然是必须的,因为我要拣拾、重组的乡村记忆,发生在这一特定的空间。 时间,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
果园子
大布实际上是岩前极南之地的一个盆地村落,北靠蛟湖遥接狮岩,南邻广东叶田叠脚大坝子,东西群山连绵,天晴气朗的时候,东边山系有一处云霄环绕时隐时现的巨大石壁,形同巨猫,乡人称之为“猫子石”。 有人吹牛,另一人就笑“猫子石去讲”,意思是说,你这话太玄虚,如同“猫子石”可望不可及。 两列山峰有“使二峰”,古地理书说,“一山狮子吼,十二峰相随”。 “十二峰”山脚,有一古塔,叫文峰塔,今在广东境内。 大布盆地东侧,有一弯曲的小溪。溪水由东南向西北流,一反众溪河常态,于是,民谚说:“岩前个河水倒上上。” 盆地间,围屋四散,王、黄、林、吴、陈、温诸姓氏在这里聚族而居。 一年两季,二三千亩的良田都种水稻。一段时期,冬季间种紫云英,弥望处,紫花开遍天际。 吴屋、林屋和中心居之间,一派稻田,突然间涌出一片树林,这片树林全是梨、桃、李、柰一类,有梨树高达数十丈,春来梨花满树。 数十亩的土地,砌起围墙,果园子就成立一个独立的世界。 果园子的水果远近闻名,有一种叫水蜜梨的,个大,皮薄,香,脆,甜,广东人一见,就说:“个只水蜜梨啊,真真吊神呐。” “吊神”是客家话,比“提神”有更丰富的意韵。 果园子的创立者,据说的前清的王大善人。王大山人可能是很典型的客家财主,传说他拥有一丘田,年产粮超过百石,叫“百担税”。清明谷雨请来一群打短工的耘田,收工时,王大善人问:“吃到糍粑了?”有人不知所云,有人笑答好吃好吃,糍粑有多大多香多甜多软,又有什么什么佐料等等。王也笑笑走开。次日吃到糍粑的留下,没有吃到的,发工钱辞退了。原来,这个老王在田丘中间放了一大盆糍粑,耘田精细不偷工减料者自然有了口福。 传说,总归是传说,客家地区有很多老虎会说话的传说,事实上,谁又听见过老虎说话? 这一片葱葱郁郁的果园,却是真实的存在。 上小学的路,绕过果园子。果园子一堵围墙,枝叶伸出墙外。 果子成熟了,又逢刮风下雨,这就成了顽童的节日。他们在围墙外喧闹,运气好时,可以拣到一些。常常有“社员”大喊:“细人仔,踩坏禾田了!” 很多童年伙伴没有机缘进入神秘的园子里,我进去过一次。 我有一个童年好友,他的父亲王大叔是果园子的管理人员。一个暑假的中午,他带我去了果园子。进门后,参天果树之间,还有许多菜地、苗圃。王大叔正在树荫在“嫁接”苗木。 果园子的正中,有一座四层土楼,很精致玲珑。这可能是当时大布村最高的楼房了。登楼,看到的尽是树木的枝桠。 阳光很好,鸣蝉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 “公社时期”,果园子是很重要的地方,大门通常是紧闭的。这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进去过。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前些年,我回家乡看外婆,我骑着摩托车在果园子外走过。 果园子的围墙坍塌了,果木已严重老化,稀稀落落不成样子,小土楼也倒了。 一路上,也看到了农田上新开辟的几处果园,多是低矮的柑橘园,规模很小。
装老鼠
“装老鼠”不是“假扮老鼠”,这里个“装”字,类似“藏”,转化成“捕捉”的意思。类似词组还有“装鱼子”、“装鸟子”、“装野猪”,甚至“装老虎”。重在最终结果,即装进去了,捕捉到了。但如果有人说“装坎子”,这个“装”的词义又随即发生了变化,是“设计”的意思,“装坎子”是说“设计陷阱”,其本意重在正在实施的过程中。我们客家人的语言,确实有些玄奥。 “装老鼠”的最佳时机,一般是冬天。 客家人爱吃老鼠,“闽西八大干”就有鼎鼎大名的“宁化老鼠干”。 有古笔记小说记载,说古时客家地区有一道名菜叫“汀洲蜜唧”。做法是把一窝没有开眼的乳老鼠,洗净,调以蜂蜜,置于盘中上桌,主客伸出筷子夹入嘴巴时,乳老鼠还唧唧唧地叫。所以叫“蜜唧”。据说,此名菜大补。 我没有吃过“蜜唧”。 小时候的某天,我们一群顽童在田坎旁挖到了一窝乳老鼠,正相互责怪放跑了大老鼠,一位在近处犁田的“老民兵”边叫边追,追到我们后,掏出一角钱大票,买下了它们。接下去的事就让我们惊异了,只见他笑咪咪地把乳老鼠一一吞下,美滋滋地巴咂巴咂。吃完,他告诉我们,有乳老鼠都卖给他,因为这些乳老鼠“当过三只大公鸡”。 刚才,我们顽童在冬日田段里干的是挖老鼠,惯用的方法是烟熏、水淹、乱挖。因此,社员们很不欢迎,常常斥骂阻止。这也是我们这次落荒而逃的原因。 “装老鼠”却没有人反对,一个成功的“装老鼠”者,还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乡村英雄。 九叔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每日收捕鼠器——老鼠筒子回家,总要在水圳里洗洗。见到九叔公的一串串老鼠,洗菜洗衣服挑水的农妇们总要恭维几句。 “老鼠筒子”是用毛竹截筒制作的。以粗线为绳,竹片为弓,筒内放些米谷,夜间放置于老鼠出没处。老鼠贪吃,伸头进去,就被“装”了。 老鼠的种类很多,老鼠筒子要对付的,一般是田鼠。 冬日,客家地区稻田已全部收割完毕,翻冬犁田了,放水浸田了,田鼠进入了饥荒时期。这时,田鼠就会夜间出动觅食。 田鼠在田间行走,总会留下一些足迹。辨别田鼠足迹,是一门不小的学问。 太阳下山后,“装老鼠”的人身背一串“老鼠筒子”出发,怀中揣一把米谷。一般来说,大家选择去远离人家的边远田段,远到山脚边。 看好了田鼠必经之地,我们一般要以湿泥做一个“平台”,以便观察鼠迹和插放“老鼠筒子”。 “平台”一般建在圳沟、小路旁、涵洞和鼠洞不远处。都说鼠目寸光,如果不辨清田鼠的来路,“老鼠筒子”的筒口方向不对,将影响捕鼠的效果。 田鼠极机灵,“老鼠筒子”的粗线只要有些许外露,就容易被咬断。有些多次使用的“老鼠筒子”,也因为气味等原因,往往形同虚设。这也是九叔公每天要把它们在水中浸泡清洗的缘由吧。 有经验的人,放置“老鼠筒子”时,总是默不作声的,因为,在荒寂的田野,人们的轻声细语,在田鼠们听来,可能就是隐隐雷声。 犁田的回家了。 笼鸡鸭的回家了。 大呼小叫的声音沉寂了。 炊烟浓了又淡了。 月亮升起来了。 我们完成了田野作业,回家。 一段时期,我们这个大村庄出现了一些恶作剧者,大半夜偷了人家的“战利品”,甚至偷收了捕鼠工具,任你做了记号,刻上了姓名也无济于事。 早上四五点钟,我们必须早起去收“老鼠筒子”。 其时,月挂西边,天气寒冷,水田结着冰,我们走在田野外,远处围屋,有鸡声起伏。 我的“老鼠筒子”,是自制的。大布村周围没有竹山,大山深处的“将军地”有,恰好我家有远房亲戚在那里。这个远房亲戚还是相认的“干亲戚”,平日里并没有多少走动。一个星期天,一位邻居大婶要去“将军地”做客。我曾几次央求外婆允许我把晒衣服的竹竿截作“老鼠筒子”,外婆没有答应。这次,外婆就说,跟去舅婆家扛竹子,你能扛多少有多少。 山里的舅婆一家子非常热情。中午时,他们都喝稀饭,却给我一大碗干饭,还有两个煎蛋。饭后,舅婆就带我往山里砍了一条毛竹。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善良的舅婆苍老的背影。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有许多温暖和感动,更多的是我一直漂泊远方无以报答的愧疚。
“拣漫塘”
“拣漫塘”是客家地区年终岁末的一项群体活动。我不知道“拣漫塘”这三个字是否写得正确,但发音应该不会有错。前提是,请用标准的“岩前话”拼读。 说清“拣漫塘”,要从客家民居开始。
客家的形成、成熟与发展,有三个标志性的地域,即赣南、闽西、粤东;其民居的建筑形制则是土围子、土楼和围龙屋,尽管时下有些自然村的建筑已五花八门,土洋相杂,但其主体建筑,依然如此。 比如吴屋、林屋,又比如我度过童年少年的龙兴围王屋。 客家围屋的形制,一般以祠堂为中心,两边成半月形围绕祠堂兴建,外围的层次越多,这个家族就越庞大。 祠堂前,有禾坪;禾坪前,有鱼塘。 俗谚云:“门前一口塘,代代出公王”。 这个“拣漫塘”就与这口池塘有关。 龙兴围很大,围长数里,祠堂前有四口鱼塘,大的有上塘、下塘,面积有10亩左右。 鱼塘养鱼,青、草、鲢、鲤、鲫是当家的品种。 生产队时期,鱼塘收为公有,有专门养鱼的社员,一般是牧牛加割草,这样有二份工分。施放鱼草时,大鱼一跃起,荡起波纹。 这里邻近粤东,耕读风气盛,平常老百姓,多擅长讲古,看一场戏或者电影,大人们能扯出很远很远,扯出一路还意犹未尽。 夏夜,禾坪上三三两两的人,烧一盆艾草趋蚊纳凉,月色溶溶,映照鱼塘,有时猛听哗啦一声响,就有人说:“快拣漫塘了。” 其实,还远远不到时候。说笑说笑吧。 “拣漫塘”是在“旱塘”之后。 “旱塘”是年终岁末的事,一般是大年二十七八日。 快过年了,社员们都洗桌凳、扫屋做年糕备年货,这个时候,就该“旱塘”了。 “旱塘”就是使鱼塘干旱,也就是放干鱼塘的水捕鱼。 通常,在“旱塘”前,强壮劳力要拉网捕鱼,确信大鱼不多了,则在缺口放水,这就是“旱塘”了。 在缺口处,生产队的大篓箕(埔鱼器)之后,是顽童们的一把把小篓箕,甚至是畚箕,十几层封锁过后,总还有些小鱼小虾。 “旱塘”非常热闹。 鱼塘的水慢慢干了,鱼塘中心是齐腰的淤泥(这淤泥叫塘泥,是上好的育秧基泥)。一群漏网的鱼在淤泥里挣扎。当然,强壮劳力几个来回,就把大些的鱼收拾到谷箩筐里去了。 谷箩筐抬上禾坪,生产队长挥手:“好啦,拣漫塘”。 这时,岸上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一涌而下,填满了鱼塘的角角落落,一时大呼小叫,你推我搡,小鱼小虾经过反复“围剿”,基本看不到了。岸边的缝隙里,有“塘虱”,有经验的人,占据几处缝隙后,往往有不少收获。 塘泥里,有河蚌,我们叫“泥鸡”。 “拣漫塘”有笑话,流传甚远。 说的是一后生(年轻男子)冲入淤泥处“拣漫塘”,一姑娘也随人群挤入,姑娘手快,摸着摸着就摸到后生两腿之间,抓着一条滑溜溜的物件,后生大叫“是我的”。姑娘大叫:“我先抓到,是我的。”后生脸红耳赤,说:“是我的东西”。姑娘大怒:“不讲理,是我的东西。”说着,怕这“塘虱”溜走,手上加了一把劲。后生疼痛,哎呦一声,说出了实情,姑娘羞愧得很,红着脸走开了。满塘大笑。 这故事的标题是“系伢个”,意即“是我的”。 我总是想,“拣漫塘”三个字是极为准确、传神的,还有一些民俗狂欢的诗情画意。 “拣”在这里是公平的代名词,“谁拣谁有”;“漫”,点明了满塘人群的自由状态;“塘”,当然是公有的鱼塘了。 有人说,是“拣满塘”。也对吧,不过,我觉得少了几分意境。 “拣漫塘”过后,鱼塘在春雨到来之前,淤泥残留些杂物。这时,就有一些顽童在半干半湿的塘泥中挖掘,常常可以找到一些古铜钱。 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总会有一些不容易为时间消磨的物件,留存在祠堂门前的鱼塘里。
(练建安著原载<客家纵横>2008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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