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长安岽（练建安）

客家老练

【2016年10月中旬，随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福建省作家协会“走进武平”采风。分得选题“长安岽”。故地重游，结合新旧稿，写《白云深处长安岽》。】

白云深处长安岽

练建安

一

长安岽在什么地方？在闽粤赣边的闽西武平，在武夷山脉南端，在“客家百姓镇”西北约5公里处。

按当地客家习俗，高山的顶峰，称作“岽”。长安岽，既高且险。地方资料显示，此地海拔1260米，在武平境内，高度仅次于武夷山脉南端最高峰梁野山（海拔1538米）。

“客家百姓镇”自然与长安岽有关，此镇简称武所（武平千户所），明洪武年间筑老城、片月城、新城，高而厚，长数里，互为构连，首尾相应，冷兵器时期，号称固若金汤。

而“百姓镇”之外，更有“九围十八寨”远近环绕拱卫，以为屏障。十八寨中，长安岽有五寨，即长安寨、王竹寨、小子寨、黄连寨、上峰寨。

寨者，客家地区多为防御建筑或险要高地。长安岽“五寨”，就有了些许兵刃之气，自历史的风云中迎面扑来。

化戾气为祥和的一种方式，包括向善向上的一些民间信仰。长安岽设武侯馆、三圣堂、观音堂，香火鼎盛，千年百载，绵延至今。

山既高险，又为诸边佛道胜地，长安岽披着神秘的面纱，附会着种种神奇传说。

传说明朝国师刘伯温建造武所城时，为改变武所风水，欲于神仙峰筑坝，截武溪河为湖，遂从江西九江搬运神石，路过长安岽，遇一村妇，问是否看见“母猪带仔”经过。村妇说只见满山乌石翻滚。话音刚落，神石就不动了，留在山上。

传说客家守护神定光古佛一次路过长安岽附近，见河中有一块巨石形状奇特，很是喜欢，欲搬到梁野山白云寺，遂与当地财主商量。财主大笑，说：“有本事搬走就送给你啊。”古佛便用青藤捆石，悬挂伞柄上，飘然而去。财主后悔莫及。

传说某年，从韩江溯武溪河而上的盗匪强寇攻掠上峰、上岭诸村，村民避难直上长安岽诸寨，强寇数攻不下，环山布下重兵，盘算山上终将水尽粮绝。长安寨内有一位婢女（俗称婢婆）想出妙计，在寨中显眼处晒满衣物。强寇见状，推想山上水源充足，难以困杀，悻悻率部退去。此后，长安寨又称婢婆寨。

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天朗气清，晓风吹拂。在刘本忠老县长、李贵昌、凌育坤等当地乡贤邀请下，一大早，笔者与武平客家民俗摄影家李国潮，搭车前往慕名已久的长安岽。

出武所城，走西北，不久便来到上峰村，再走，就到了上岭村。两行政村共有18个自然村，4000余人，有李、王、凌、张、曾、巫、刘、兰、赖、林、潘、阮、周、俞、温、谢诸姓氏。十数姓氏共居一地，为“百姓镇”外一大特色。

两村田舍连绵，风光秀丽。春耕时节，时见壮汉挑秧、健妇把犁，一弯清溪穿村而过，直奔武溪河。同车的刘老县长说，这河叫上坑河，发源于长安岽，经武溪河汇入汀江韩江。前些年，广东电视台来拍《千里韩江》，认定这是韩江的源头。

说话间，车过山弯，顷刻进入清凉世界，但见悬泉飞瀑翠竹青青。隔溪眺望，对面整座山峦上，桃花鲜艳，让人想起“桃花满天红”一类的句子。

这里叫程地，是上岭的一个自然村。

老李的祖屋就座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向阳山坡。车停，一只黄毛犬飞奔而下，摇头摆尾，作欢迎状。入屋，好客的女主人则端来了几大盘热气腾腾的簸箕粄。

老李的祖屋两侧，分别栽有两株枝繁叶茂的茶树，嫩绿的新芽在灿烂的阳光下，晶莹透明。主人上茶，招待来客。一喝，余香满口，齿颊芬芳，精神为之大振，众人连呼好茶。老李说，这就是那两株茶树上采来的春茶。

老县长说，长安岽产好茶，人称高山茶。多年前，有村民入城卖茶，要价高出普通茶十倍。城里人多不识货，大加嘲笑。一位裁缝师傅买了去，泡上一壶，清香四溢，过路客人人欲醉。

现在还有这么好的茶吗？

老县长说，那位制茶老人已经不在了。

众人连连叹息。

出程地，到钟地，便须步行上山。山路岖崎，传说有九九八十一弯，沿途青藤、翠竹、绿树、蔓草、烟云、残垣断壁处处。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长安洞。

长安洞在长安岽高山约三分之二处，悬崖峭壁之间，构筑有武侯馆，洞内设三圣堂、观音堂。

此日（农历二月十九日）为观音诞日，山下善男信女云集。

一阵鞭炮声后，等候多时的“总理”和几位“斋公”“斋婆”引领我们来到一泓清泉旁，双手递上毛巾。为首“斋婆”唱道：“长安岽上洗脸凉，一年四季保安康。”

“斋婆”其实就是山下的普通农妇，长年吃斋念经。客家妇女多才，尤擅山歌。黄遵宪在《山歌题记》说：“因念彼（客家妇女）田头溪尾，肩挑一担，竟日往复，歌声不歇者，何其才之大也！”

此时，响起了悠扬的唱经声。观音堂内烛光闪烁，香烟袅袅，数十位善男信女双膝跪拜，双掌合十，极为虔诚。

客家学者普遍认为，客家地区通行多神崇拜习俗。长安洞也不例外，据地方文史资料云，长安洞为武侯馆总馆（供奉诸葛武侯大仙），108分馆遍布诸边，其中福建36馆、江西54馆、广东18馆。此处“三圣堂”，供奉协汉天尊、九天开化、文昌帝君。传说，长安洞由“三圣”于1000多年前开基。

武侯馆又称孝经馆。据地方史专家钟德盛先生考证，“孝经馆是集儒家文化、宗教观念和武术体育于一体的团体”（劳格文主编《汀州府的宗族庙会与经济》第103页）。孝经馆的一项重要活动仪式，即为表演“上刀山过火海”的民俗绝技。

《武平县志》载：“咸丰八年……有孝经团练之举……邑中有急，宜星夜前赴，不期而集者数千人。”

据长安洞“服侍菩萨”的众人说，永平中湍村的“上刀山过火海”的技艺，就是从这里传过去的。至今山下的孝经馆，还传有这个本事，前几年还表演过。

日近正午，笔者一行向山上众乡亲辞行，几位村妇念念有词，送上一包用红纸包裹的大米。这是长安岽的吉祥物。

行至山下，回首长安岽，在白云飘渺中。

同行者凌兄说，若登上长安岽，则闽粤赣三省十万大山群峰竞秀，九龙湖、百姓镇、万家饮烟奔来眼底，视野开阔。三省林业瞭望哨，就设在那里。

二

再次来到长安岽，在2016年深秋。彼时，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福建省作家协会组织了“走进武平”笔会。

游子回乡，自是感慨万千。“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与金钟、李兄搭一辆越野车出“百姓镇”，走原路往目的地进发。田野稻穗金黄，山上葱绿，夹杂红叶。与以往多黄泥墙体黑色瓦片房屋有所不同，沿途新建了许多钢筋水泥红砖结构的“小洋楼”，农村面貌一新。时或有小轿车与我们的越野车交汇通过。车窗外，笔者看到一位村民骑着摩托车在稻浪间浮行，背后，竟然有一柄锄头。

我们此行，专为考察长安岽古寨。

爬山艰辛，自不待言。二个多小时后，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山顶。岁月不饶人哪，遥想1989年夏，我和林大东、廖良东、刘新华撰写了电视纪录片《武所采风》脚本，由福建省长龙影视联合公司承拍，中央电视台播出。一些镜头必须在长安岽山顶拍摄，笨重的摄像机就是笔者一个人扛上来的。导演何云先生拍了拍笔者的肩膀，表示很满意。

此时，我们看到，低矮的灌木丛之间，果然有一段坍塌的寨墙，石质为“麻石”，年深日久，表面成褐色。寨墙宽近一米，高矮不一，断断续续数公里，消失在远方。

长安岽又叫长安寨，那么，寨子废墟呢？长风劲吹，遥望林海茫茫。我们一无所获。

长安岽东望，有诸多山寨。

城厢礤文村、园丁村之间的一处悬崖峭壁上，四座海拔近千米紧紧相连的山头之间，高低错落地分布着四座巍峨的石质城堡。与马鞍寨相邻的群山中，分别构筑有天马寨、四姑寨、香炉寨，规模形制大致相似，四寨相连，首尾呼应。

有关人士认为，闽粤赣边古时为四战之地，当地客家人为避兵锋，多结寨自固。这个古城堡群，就是历史见证。

《武平城北李氏族谱》记载，悬崖之上的城堡叫马鞍寨。清咸丰年间，为避闽粤赣边强寇，礤文村、园丁村李邱两姓家族，倾其所有，费时八年建成。全盛时，山上有三十六幢住房，储粮可供千人食用二年。

《武平县志·天马寨记》说：“天马山距县冶东二十里，北障梁野山，其村落不可得数。余三面若广东、上杭、连城等处，则一望无际，其间道里远近，山川险易，无不了如指掌，诚邑中一大镇山也。其上结为寨，不知始于何时。”又说：“（咸丰）十年十月十九日，翟赖二逆，由粤入武……明年三月贼循去，识者始合数乡结寨于此……余登其上，见寨垣重新，阙者补，圮者修，中立公局，环而为屋。”

距马鞍寨西南约七公里的“客家百姓镇”外围，则有“九围十八寨”。

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就是“九围十八寨”的一部分。

地方史志记载，在武北汀南的交界处，筑有“八里城”，又名“云霄寨”，位于湘店乡七里村附近。此城建于清咸丰年间，石砌寨墙，高约三尺，周长约八里，蜿蜒于三山之上。

据1986年闽西地名学会编印的《闽西地名手册》及相关资料记载，闽西长汀、永定、上杭、连城、武平等纯客家县，直接以“寨”命名的自然村有208个，而武平县有73个。

这些“寨”不包括上述诸寨，因为，山寨是为结寨自固，且高处不胜寒。一旦战事平复，外力消失，山寨又将恢复往昔的宁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云聚云散，花落花开，以至于渐渐远去，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之外。

武平县是笔者的家乡，位于武夷山脉南端的形胜之地和客家祖地的核心地带，旅游资源丰富。基于家乡“全域旅游”正当其时、如火如荼。2016年8月9日，笔者致函县委陈书记，野人献曝。

笔者在信中有四项建议，其一为：“重点开发‘客家山寨’景点。县城东南群山中有天马寨、四姑寨、香炉寨，砖石高厚，面积广，互为呼应。三寨已成废墟，隐没于草树间，可修缮。山寨，系旧时百姓在兵凶战危时期的‘诺亚方舟’，与客家移民、汉畲融合、家族制度、民俗文化、太平天国运动、闽粤赣边互动历史等等相关。此处近城且有野趣，‘客家山寨’项目，周边省市县区似无动作，可填补空白，形成特色。”

陈书记回函说：“你信中所提几点建议，值得我们在相关工作中借鉴参考。关于‘客家山寨’与汀江流域民俗景点开发以及建设‘中华牌匾文化馆’问题，我们将在《武平县全域旅游发展规划》中做好衔接和吸纳。”陈书记希望外出乡贤们“多回来走走，看看，为家乡发展献计献策，多作贡献”。

借“走进武平”笔会东风，笔者又回家乡走了看了。看到了全县日新月异、欣欣向荣的变化，看到了中山古镇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可喜成绩和气势恢宏、亲切而温暖的“百姓众祠”。可是，走马观花，我们没有找到长安岽古寨。

金钟说“山上多白云，我们回去吧。”

李兄说：“我爱爬山，这里的寨堡，一定要找到它。”

作者：练建安

单位：福建省文联冰心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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