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贴上新的博文了。其实,这也是旧稿,是《千里汀江》的一小部分。2009年,福建省文化厅、福建省台办、福建省广电局联合发文,组织了“福建江海纪行”大型电视纪录片的项目。《千里汀江》是福建“福建江海纪行”“五江一溪”的一部分。当时商定,由《生活·创造》主编哈雷写赛江、福建师范大学教授林炎写闽江、莆田著名作家郑国贤写木兰溪、泉州著名作家许谋清写晋江、漳州著名作家海迪写九龙江、《福建文学》练建安写汀江。为写汀江,我随组织者池先生从汀江源头一直“走”到出海口潮汕。《千里汀江》32万字,在电脑上“休息”了近二年。其他朋友的稿子“休息”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现在,贴一小部分出来。请大家指教。】
数峰斜日旌旗远 ——王阳明文事武功的闽西踪迹
练建安
将略平生非所长,也提戎马入汀漳。 数峰斜日旌旗远,一道春风鼓角扬。 莫倚贰师能出塞,极知充国善平羌。 疮痍到处曾无补,惭愧湖边旧草堂。 “惭愧湖边旧草堂”又作“翻忆钟山旧草堂”。 这是谁的诗呢?您看他率领千军万马进入了汀州漳州的连绵群山之间,落日悬挂在几道山梁之上,猎猎的旌旗伴随着鼓角之声飘飘扬扬。这时候,他想起了汉武帝时期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劳师远征,也想起了西汉名将赵充国以怀柔政策平定羌族。他感到内心充满矛盾,一旦战事开动,必定会疮痍满目,民不聊生,然而,没有强大的武力,又不能平息汀漳“匪寇”,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建立在具有战胜攻取实力的基础上的,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雷霆行动使他感到非常惭愧,他渴望在功成名就之后,归隐于湖边的旧草堂,一身葛布衣,一柄鹅毛扇,喝喝茶,下下棋,吟诗作对,吟风弄月。 这首诗,题为《驻上杭行台,时征漳寇》,又题为《丁丑二月征漳寇,进兵长汀道中有感》。作者为大名鼎鼎的“心学”大师王守仁,时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题中可看出,当时他位于汀州,准备进剿“漳寇”,“驻上杭行台”或“进兵长汀道中”都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浙江余姚人,曾筑室故乡阳明洞,自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明弘治十二年(公元1499年)进士,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后改兵部主事。明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因反对权宦刘瑾,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正德五年(公元1510年)升江西庐陵知县。正德七年(公元1512年),以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不久,升南京鸿胪寺卿。正德十一年(公元1516年)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并往汀、漳剿匪。后平定江西宁王朱宸濠“谋夺帝位”之乱,累功封新建伯,官至兵部尚书,卒谥文成,追赠新建侯,有《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 王阳明出身于名门望族,其父王华,是成化十七年进士第一,历官至南京吏部尚书。 王守仁的母亲岑夫人怀孕十四个月时,梦见神人乘五色云将一个孩子交给了她。因此,王守仁出生后得名为“云”。王守仁到六岁时,还不能开口说话。一天,有一位异僧走来,摸着他的头顶说:“不要把这孩子的名字泄漏出去。”大学者黄宗羲撰写的《文成阳明先生守仁传》记载,异僧说:“可惜道破。”意思是说“云”这个名字暴露了他的来历。因此“云”改名为“守仁”。这大概是吴语中“云”与“仁”同音,我们客家话也是如此。 在王守仁十一岁那年,他的私塾老师竹轩翁带他到南京,途经金山时,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写了一首诗: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刚好有位相者走过,这是一位高人,他对竹轩翁说,这个少年人不简单啊,将官至极品,当立异等功名。 阳明先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黄绾写的《阳明先生行状》记述,阳明先生在阳明书院养病读书时,有一天,感知到王思裕等四位朋友要来访问他,朋友们刚出五云门,王阳明就叫他的仆人在路途中迎候。四位朋友了解原因后,惊叹王阳明是神人。 那一年,王阳明因上疏乞宥得罪宦官刘瑾的给事中戴铣。刘瑾非常愤怒,假传圣旨廷杖王阳明五十并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王阳明预知刘瑾不会放过自己,一定会派人追杀。过钱塘江时,王阳明制造了投江假象,却只身潜入武夷山中。杀手追到江边,一无所获。 《龙门客栈》《锦衣卫》等著名电影中,刘瑾是狡诈残忍的锦衣卫头领,有绝世武功。此不足为据。锦衣卫,即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明太祖洪武十五年(1382)置,明成祖时増设北镇抚司,专理诏狱,用刑极其残酷。刘瑾果真可以指挥锦衣卫吗?如果可以,那么,王阳明智斗“杀手”的经历可谓险象环生了。 龙驿场,是王阳明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宋史·王阳明传》记载,“谪龙场,穷荒无书,日绎旧闻。”于是王阳明悟出了“致良知”的心学。 王阳明一介书生,却运筹帷幄,多谋善断,知兵,且善射,是个武功高强的奇人。 《宋史·王阳明传》记载,王阳明在平定“宸濠反叛”后,安边伯许泰、提督太监张忠轻视文官王阳明,在一次集会中,一再强迫王阳明射箭,目的是让他当场出丑。王阳明慢慢地站起来,连发三矢,三发三中。京军欢声雷动。 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农历三月,右佥都御史王阳明率军征剿漳州匪盗,途经汀州上杭时,时值大旱,应士绅之请,王阳明模仿诸葛武侯脚踏七星八卦在驻节之地的察院行台为民祈雨。天公作美,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旱象稍解。军情急迫,王阳明挥师出永定直赴漳州“沥头”(今平和县),当他剿灭“漳寇”凯旋班师回上杭时,已是四月戊午(四月十三日)。此时,大雨三日三夜,旱象解除,万民欢悦。 真可谓双喜临们。王阳明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谒朱文公祠、登上杭城南楼,游览七峰山名胜。应地方官员之请,王阳明将察院行台厅堂改名“时雨亭”,并撰《时雨记》(明嘉靖《汀州府志》题为《时雨堂记》),手书刻石: 正德丁丑三月,奉命平漳寇,驻军上杭。旱甚,祷于行台,雨日夜,民以为不足。四月戊午班师,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大雨,农乃出城。登城南之楼以观,民大悦。有司请名行台之堂为“时雨”,且曰:“民苦于盗久,又重以旱,谓将靡遗。今始去兵策之役,而大雨适降,所谓王师若时雨,今皆有焉,请以志其实。”呜呼!民惟稼穑,德惟雨,惟天阴骘,惟皇克宪,惟将士用命效力,去其莨蜮,惟乃有司实耨获之,以庶克有秋。乃予何德之有,而敢叨其功?然而乐民之乐,亦不容于无纪也。巡抚都御史王守仁书。是日参政陈策、佥事胡琏至,自班师。 天旱与匪贼,乃天灾人祸,困扰民生,王阳明剿灭贼班师上杭而大雨连绵三日三夜,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不管怎样说,透过“时雨”两字,我们看到了一位博学大儒的“仁心”,“仁者爱人”。 正德丁丑年间的春季,王阳明与征剿与“大雨”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在这段时期,至少写下了8首(篇)和“雨”有关的诗文。 《回军上杭》写道: 山城经月驻旌戈,亦复幽寻到薛萝。 南国已忻回甲马,东田初喜出农蓑。 溪云晓度千峰雨,江涨新生两岸波。 暮倚七星瞻北极,绝怜苍翠晚来多。 大军凯旋,农蓑耕田,湿云在山峰飘荡,汀江波光粼粼。王阳明在曾经作法的七星亭,仰望北极,看看苍翠群山的暮色渐渐来临。他的心情,显然非常悠闲自得。 喜雨三首 即看一雨洗兵戈,便觉风光转薛(石)萝。 顺水飞樯来贾舶,绝江喧浪舞渔蓑。 片云东望怀梁国,五月南征想伏波。 长拟归耕犹未得,鹿(云)门初伴渐无多。 辕门春尽犹多事,竹院空闲未得过。 特放小舟乘急浪,始闻幽磐(碧)出层萝。 山田旱久俄(兼)逢雨,野老欢腾且纵歌。 莫谓可塘终据险,地形原不胜人和。 吹角峰头晓散军,横空万马下氤氲。 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 南亩渐忻农事动,东山休共凯歌闻。 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足云。 第一首诗及《回军上杭》见诸于明嘉靖《汀州府志》,括号中的字,为《王文成公全书》中所载。《辕门》《吹角峰头》未见《汀州府志》。后者却被清康熙三十八年《武平县志·艺文志》收入,题为《岩前剿寇班师纪事》,有衍文,“横空万马”作“春回万马”;“南亩渐忻”作“南日稍欣”;“东山休共”作“东山休作”。 《喜雨三首》按其诗意来看,是连贯的,描述了春雨带来的勃勃生机与喜悦,描述了当地的自然人文景观,表达了诗作者关心民瘼、为国征战、功成身退的情怀。 如前所述,《吹角峰头》载《武平县志》而不见《上杭县志》及《汀州府志》,而《王文成公全集》却又将其并入《喜雨三首》并没有题为《岩前剿寇班师纪事》,这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清康熙三十八年《武平县志》的编纂者武平知县赵良生借名人自重吗? 大概也正是为了应对人们的疑问,《武平县志·萑苻志》记载道: (正德)十二年,岩前寇刘隆孜复炽,右前都御史王守仁讨平之。(岩孽跳梁为害,内多胁从可悯。节制王公守仁提师驻杭,观兵不进,亲书告谕,翻刻千余张及布帛之类,遣人晓以祸福,许其自新。刘隆孜等归义纳降,余党悉解。王公班师,有诗:“吹角峰头晓散军,春回万马下氤氲。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南亩稍欣农事动,东山休作凯歌闻。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成云。) 《明史·王守仁传》记载: 明年正月(正德十二年)……守仁亲率锐卒屯上杭,连破四十余寨,佯退师,出不意捣之,连破四十余寨,俘斩七千有奇,指挥王铠等擒师富(大帽山贼)。 那么,这山贼的四十余寨,是否包括武平县岩前的山寨? 似乎是为了印证王阳明大师在武平县的平寇功绩,《武平县志·艺文志》还收录了王守仁题为《明社亭》的另一首诗: 四十年来欲解簪,蒙人王事益相寻。 伏波欲北南征梦,梁父空期归去吟。 深耻有年劳甲马,每渐无德沛甘霖。 武平未必遵吾化,也识寻盟契此心。 自然,这一首诗也不可能在《王文成公全集》中找到。诗,颇有王大师风范,可惜的是,上述诸作品,王阳明一般不以县名直接入诗,这似乎透露了编纂者一种直呼“武平”急迫心情。 清康熙年间的武平知县赵良生的事迹,我们知之不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主持编纂了一部《武平县志》,而且,他还是一个喜欢吟诗作对的文官,武平的许多名胜风光,都留下了他的题咏,这些题咏,自然都收入了由他主持编纂的县志,为武平留下了许多历史资料。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在编排县志诗文时,紧接着王守仁《岩前剿寇班师纪事》之后的一首诗,正是赵县令的一首五律,题为《蛟腾潭》。无独有偶,赵的一首《渔溪》七绝则编排在了王阳明的《明社亭》之前。 赵知县与王阳明之间,除了“武平文缘”外,目前很难看到其他联系的实证资料,赵知县和兵部尚书新建伯相比,地位实在过于悬殊,功德更无法相提并论。《武平县志》的编纂者赵知县想到了王阳明曾转战武平,那么,他是应该写了一些诗的,既然《吹角峰头》不见《上杭县志》及《汀州府志》,又何妨载入《武平县志》呢?有道是“孤证不立”,那么,就再来一首吧。有了这两首诗的“武平文缘”,赵知县两首诗当然必须一前一后保驾护卫了。赵知县与王阳明的名字就这样紧紧地铭刻在《武平县志》上了。或许是《汀州府志》《福建通志》的编纂者觉得其中迷云重重,没有收入。 王阳明是一位古往今来的杰出人物,他的赫赫武功早已随流水东去,但他的人格魅力和丰厚学理却永将随时光流转而愈发光大。这一点,赵知县富有远见卓识,绝对没有看错。 与上杭有关的王阳明诗,还有《祈雨二首》,载《王文成公全集》,诗曰: 其一 旬初一雨遍汀漳,将谓汀虔是接疆。 天意岂知分彼此?人情端合有炎凉。 月行今已虚缠毕,斗杓何曾解挹桨。 夜起中庭成久立,正思民瘼欲沾裳。 其二 见说虔南惟苦雨,深山毒雾长阴阴。 我来偏遇一春旱,谁解挽回三日霖? 寇盗郴阳方出掠,干戈塞北还相寻。 忧民无计泪空坠,谢病几时归海浔? 诗中可以看出,王阳明已班师返回南赣,但是,他对于上杭的“三日霖”喜雨印象太深刻了,于是借雨抒情,再次表达了忧国忧民而又渴望归隐田园的复杂心情,可是,郴阳出寇盗,塞北有干戈,奈何? 上杭喜雨,给这位文化大师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这种记忆,将伴随他此后戎马关山著书讲学宦海沉浮的许多时光。 上杭县城的浮桥门,也叫做阳明门。史载,王守仁提师进入闽西上杭时,曾在城南汀江渡口作浮桥渡军。旌旗招展、人喊马嘶的那一刻,终于归于沉寂,浮桥也早已无迹可寻,留下来的,是阳明门。阳明门,尽管以客家话叫起来特别拗口,但杭城百姓一直就这么叫着。 当年的“时雨堂”,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重修为“社学”,三十七年后的康熙五十六年(1717)改为“阳明书院”,清嘉庆年间,重修为“阳明祠”,清咸丰十一年(1861)扩建,分上下厅,下厅挂“时雨厅”横匾,上厅辟神龛,护屋置“时雨记”碑。如今,位于临江镇杭中路东段的阳明祠已挪作他用,不复完整,而王阳明手书的《时雨记》碑历经时光的痕迹顽强的雕刻在这块石碑上,来自483年前笔迹,接近地面湿气的部分,已漫漶不清了。
作者:练建安 单位:福建省文联《福建文学》编辑部 邮政编码:350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