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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江往事》客家系列小说
发表于《福建文学》2017年第2期
练建安
“天下水皆东,唯汀独南。”八百里汀江蜿蜒飘过闽粤大地,其间诸多风物掌故,似迷雾幻影,神秘莫测。沿江行走多日,采风及感悟得传奇若干,辑为《汀水谣》《鄞江谣》《迷云》《风水诀》。此为续集,一脉相承,追溯久远往事。题为:汀江往事。野人献曝,君子高人一哂。 白石村 谁能想到,我们站立的地方,曾经有几千棵参天大树呢?如果时光重叠,我们大概隐藏在巨型松枫的腰身。 我和文清、唐蓝此刻位于谢公楼上,眺望“十万人家溪两岸”的璀璨灯光,江风吹拂着我们苍老或还算年轻的脸颊。连续多日,我们沿汀江两岸行走,来到了这里。 第一位从历史图像浮现的,是大唐丞相张九龄。他年轻未达时,为寻唔胞弟,曾客寓汀州,留下了《题谢公楼》。这一诗篇,后来被白居易《问刘十九》演绎成“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个寒冷的傍晚,诗人向好友发出了真诚的邀请。这亲切而温暖的呼唤,成就了千年之后的一座高楼。 唐开元二十四年,置汀州,领县三,长汀、黄连、新罗。“谁见汀州上,相思愁白草?”文清说,从一开始,汀州就染上了浓浓的美丽的哀愁。 方志记载:“初治新罗,后迁旧县,再迁东坊口。” 东坊口多瘴疠,汀州治所将再次搬迁。下令者,是汀州刺史陈剑,时为唐大历四年。 选定的新址在卧龙山南、汀江之右的白石村。 白石村四周,浓荫巨木高耸入云。《临汀汇考》写道:“天远地荒,又多妖怪,獉狉如是,几非人所居。” “妖怪”说,言过其实。此处背山面水,场面阔大,远山逶迤逐级抬升,端的是上乘宝地。白石村大树千余株,“其树皆枫松,大径二三丈,高者三百尺,山都所居。”刺史数次派出使者商议,汀州广袤,可随意择地。回答是:不迁。 使者为中州移民,地方耆老。他说:“初出城郊,雨中田畴多是蓑衣斗笠。昨日无功而返,看到的是稻穗金黄。可以开镰啦。” 刺史听出弦外之音,不能再等了。 汀州府发出最后通牒:限三日,逾期,大军进剿。 陈剑上任之后,主仆两人微服上溯汀江考察山川形势,途中遇大雨,成了落汤鸡。转过山脚,便见到密密匝匝的松枫大树,遮天蔽日。 暴雨如注,林地苦寒,树顶忽有绳梯溜将下来,有人向他们招手。他们将信将疑,便沿绳梯爬上树冠。树冠别有洞天,是一间鸟巢似的木房,厚实,防风防雨。一位头发雪白的矮小老人端出了美酒和干果。此酒清香飘溢,后来方知以松子壳文火煨熟米酒,叫松花酒。 老人说,神仙煮白石为粮,此地号白石村。上祖为秦始皇建阿房宫伐木深林,后天下大乱,遂隐居不出。刺史说,当今大唐天子圣明,老丈何妨移居?老人说,生于斯长于斯,迁往何方?刺史笑笑,畅饮,不觉大醉。 睡醒,已是日出时分。老人不见了,美酒干果一应俱全。高居树冠外望,阳光下的林海,莽莽苍苍,连绵伸展到蜿蜒汀江。远处,青山叠叠,气象非凡。 大树下仰视,“鸟巢”隐没。刺史拱手,朗声道:“谢山友惠赐美酒,他日有缘,必不相负。”大森林回荡着他的诺言。 陈刺史主政汀州,剿山寇,招流民,奖耕种,兴文教,境内大治。 期限到,府兵开往白石村。 统兵校尉姓周,系刺史得力臂膀,上月进剿潭飞漈之役,出力甚多,尤善射,三箭夺占险隘。 周校尉挥动五百劲卒,持陌刀,背负硝石硫磺火油,南向逼近白石村。闽西夏季,吹南风。 正午时分,鼓声为令,火攻破敌。 “禀报大人,卑职有话。” “讲来!” 周校尉献计以法术驱敌。获准。 用红绳子捆绑大树之后,周校尉披头散发,足踏罡步旋转,念念有词。作法毕,这棵大树就被砍倒了。 腾出的空地上,架起了大铁锅。周校尉演示了硝石硫磺火油各种威力,烈焰熊熊,浓烟直冲天际。 沙沙声响起,一群群小矮人在丛林树梢跳荡飞奔,片刻杳无踪影。 《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二《江南东道十四•汀州》引《牛肃纪闻》资料说:“当伐木时,有术者周元太能伏诸都,禹步为厉术,则从左后赤索围而伐之。树既卧仆,剖其中,三都不化,则执而投入镬中煮焉。” 唐蓝看出了其中奥妙,寓言,神秘化,象征意义。 茂密的巨型松枫轰然倒地,新的州府城池建造了起来。此后,没有再挪动,一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当天晚上,周校尉做了一个梦,迷蒙中,白发老人飘然而至,朝他作揖。醒来,江声满耳,月色遍地。 周校尉正是那位仆人。那天,避雨“鸟巢”,他们喝松花酒驱寒。刺史在上,轮不到校尉说话。他埋头喝酒,白发老人笑眯眯地一次次为他添酒。周校尉从老人的笑容中看到了善良和真诚。 谢公楼下来,我们在汀州城的三元阁走过。这里有一位修配锁匙者。人流熙熙攘攘,生意却是清淡。写有“电脑修配锁匙”字样的塑料板,粘满了灰尘。 有当地人轻声说,你说他是谁呀?他就是陈剑刺史的嫡传裔孙。 枫树崟 您或许也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个月夜,您驱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山川原野在月色下朦朦胧胧,如梦如幻。 此刻,我在闽赣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区,遥望那若有若无的山脊线,山上阴翳的原始森林不见了。我的心中有许多感概,我想起了天地一瞬,人生如梦。是的,我想起了传说中的山都木客。 古书记载,闽赣边的枫松大树上,生活着一群山都木客,他们是一群小巧玲珑的人,“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们能歌善舞、豪放善饮。曾经有人在险峻的山崖听到过木客的歌唱,“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歌声美妙动听,隐隐的还有些忧伤,飘渺远去。 山都木客的消失,在历史上是一个悬案,人言人殊。 山都木客有记载的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一个汀江集镇的圩场上。目击者说,闪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记载者为练宝昌,邑廪生,曾为武邑知县幕僚,掌书案。新修族谱时,我在未刊稿《耕读斋剩笔》看到这一记载。 故里相传,武邑唐知县未发迹时,系江湖郎中,一日行走山路,在枫树崟救助了一位金毛披肩猴形低矮的折臂哑巴。哑巴频频回首,嗷嗷入林。 一溪远汇三溪水,千嶂深围四面城。此为闽赣边汀州。 入城,行至水东门,唐郎中走进河田米粉铺,要来一大碗,搭配一碟五香干,埋头呼呼大吃。临桌有位老者,瞄了瞄唐郎中的虎撑子。这物件是郎中行走江湖的白铜摇铃,有些年头了。老者好似自言自语:“知府高堂欠安,针药无效,杏林岂无人乎?”唐郎中抬头,老者已经走出了铺子。 夜晚大雨。临江客栈屋檐,水滴似断珠,嗒嗒作响。唐郎中酒碗在手,注目一只飞蛾环绕灯光旋转,自叹读书落魄,算命医药。忽闻瓦屋顶上有异常动静,刚起身,倏忽有块物件掉落在桌案上。推窗,但见空阔江面,烟雨茫茫。返回,挑亮油灯,此物竹叶重重包裹,打开细看,竟是一柄黑青灵芝。 此乃神品,极罕见。《神农本草经》云:“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 唐郎中毛遂自荐,治愈了知府高堂的怪疾。论功行赏,唐郎中啥也不要。恰逢知府统兵荡平悬绳峰山寇,遂以讨贼先锋冒名保荐,朝廷叙功任命唐文福为武邑知县。 福建巡抚听闻灵芝神效,指名向汀州知府索要。汀州知府限令唐知县克期上缴。 上哪儿去找呢?唐知县明白,他救助的哑巴,正是传说中形影神秘的山都木客。无奈,他再次来到了枫树崟,摆好三坛美酒,栖身茶亭。幕僚宝昌随从。俺太叔公文武兼修,系南少林高手。武邑县志有载。不赘。 一夜无事,唐知县倦缩在大棉袄里,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太阳出来了,唐知县惊喜地发现,一柄黑青灵芝含露横卧在酒坛上。美酒原封不动。 如此这般,再三再四,灵芝总是神秘出现,只是越来越小了。 巡抚大人吹风说,近闻有冒名邀功者混迹要津,一经查实,必当严惩不贷。 好不容易才搞到一官半职,上了族谱,祠堂前还立了石桅杆,当官还真的当上了瘾。革职查办,岂非凤凰落毛不如鸡?唐知县很苦恼,就从“百味居”叫来几盘下酒菜,邀请宝昌陪同。喝者喝着,他就哭了。宝昌公能说什么呢? 八月廿二日,秋分。宜祭祀、结网、畋猎;忌开市、祈福、破土、造船。 唐知县又来到了枫树崟,带着“老三坛”。这次是冬至“酿对烧”,此物清冽香醇,滴酒挂碗。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还暗中布置了三十六名弓兵、捕快,统由“铁手神捕”带队,就近埋伏。 唐知县和幕僚宝昌走进了茶亭。他们颇为风雅,燃起松树明子,悠闲对弈。落子叮咚。他们留意着每一阵山风吹过。 唐知县接连出错,在屋内走了几个来回,又坐下。 “会来吗?” “会来的。” 大半个夜晚,他们只有这两句简短的对话。 月影下,石坎上,静静地立着三口酒坛。 下弦月钻入云层。黑影闪过。 啪嗒,大网从天而降;哗啦啦,酒坛破碎。 唐知县跳将起来,顺手扯过松树明子,疾步赶到大网前。矮小山都浑身裹成了粽子,徒劳挣扎着,嘴含一柄小小的灵芝。他流下了眼泪。 唐知县也流泪了。 这滴眼泪,救了自己,也救了大伙的性命。 忽听林间沙沙有声,人影闪动。大事不好!唐知县念头甫转,就感觉到有硬物撞击胸口,昏黑倒地。 当他醒来时,已是次日天明。唐知县及其弓兵、捕快连同幕僚宝昌,皆为飞物所伤,片刻失去知觉。 山都,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铁手神捕”。 唐知县没有在官场上继续呆下去,“挂印封金”而去。幕僚宝昌随之退隐,在汀江流域象洞乡一个偏僻的山村亦耕亦读。 转眼到了清宣统年间,俺宝昌太叔公由玉树临风之年步入古稀。某日,他来到一山之隔的上杭中都镇墟场。年老嘴馋,他很想吃吃这里现做的热气腾腾的正宗“邱记鱼粄”。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踽踽独行。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几十年了,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他努力往前挤,想打声招呼,说声抱歉。可是,那身影一闪而没。 太叔公郑重地记下了这一奇遇。《耕读斋剩笔》此刻就在我的手边。连城玉扣纸,大十六开本,一百七十六页,馆阁体楷书,每页八行,每行十九字,纸色泛黄。 飞虎 傍晚,梁老俵通常要挑着鱼丸担子走过黄草冈。 那黄草冈介于武邑城南和松树崟之间,疯长了蓬蓬勃勃的猫毛草,朝晖夕照下,流动着金黄的波浪。 这日向晚,梁老俵脚跟轻快,一步三摇。他今天卖出了二百碗鱼丸,精光滑净。一三得三,二三得六,整六百文铜板装入褡裢里,当当响。他很想唱一首山歌。 夕阳下山了,暮色四合。梁老俵取出火镰打火,点亮了担子一头的红灯笼。红灯笼是摆夜滩用的,上书“梁记客家鱼丸”,红光中特别醒目。 梁老俵摸摸褡裢,暗自感叹,老啦,孙子都养鸭牧牛啦,门牙缺了几颗,漏风,气口不顺溜,幸好,嗓门袅袅嫩嫩的,好像没有多大变化。他想起了年轻时和陌生女子对唱山歌的情形,唱着唱着,动情了,越走越近,面对面了,都收了声,相视一笑,一同钻了密林草窝。 于是,梁老俵扯开了嗓门,唱道: 高山岽上哎一枝梅呀,爱唱山歌哎两人来也。 唱到鸡毛哎沉落水哟,唱到石子哎浮起来也。 感觉挺不错的,他正要发力以“噢嘿”拖腔煞尾,却是呆了。 一只大老虎挡在路上。 赣闽粤边重冈复岭,多有虎患。近日传闻,赵屋寨两个顽童在寨门口被老虎吃掉了;昨夜,一只大老虎闯入七里滩,叼走了一只小肥猪。村民鸣锣击鼓持刀铳围攻,大老虎扔下猎物,飞过寨墙。 乡人说,遇见老虎,有树爬树,高高的。无树,就将随身雨伞一张一合,老虎见此庞然大物,必定惊恐奔逃。此地空旷,身边哪有雨伞?梁老俵清醒过来,颤抖着抓过红灯笼,要吹灭了它,他紧张极了,吹了几次,灯光闪了闪,更明亮了。 嗷呜,大老虎蹒跚而来。 哇呀!梁老俵转身要逃,双脚打滑,摔到了。红灯笼抛出,恰好挂在担子上。 绝望中,他抓起了身边的小石块。这时,他听到了大老虎的呜咽,似在乞求什么。细看,此虎吊睛白额,蹲伏,摇动右掌。一棵长长的荆棘刺入它的右掌心,红肿流脓。 梁老俵明白了,这畜生向他求助。帮不帮?反正跑不了啦,帮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荆棘拔出,又从担子里取来剩余的姜丝葱蒜,撕下一块布,包裹好。白额虎摇晃尾巴,隐没草丛。 梁老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挑起担子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了。 他再也不敢走黄草冈这条路了,上县城卖鱼丸,他宁愿弯二铺路,过七里滩,走东门。 几个月后,就听闻邻县杭川县令为民除害,在回龙滩猎杀了三只大老虎。有人赴杭川墟,亲眼看到了狩猎壮士戴红花大游街,壮丁们果真是扛着三只大老虎,小水牛一样大小。 虎踪绝迹了。 梁老俵又走老路了。这一天,生意清淡。销完鱼丸,晚了许多,过黄草冈时,梁老俵点亮了红灯笼。 起风了,一声呼啸,白额虎扑了过来,放下一只黄猄,目光温润地望着梁老俵,绕红灯笼转了一圈,缓缓而去。 客家俗谚说,黄猄鹿肉鹧鸪汤,是为天下美味。梁老俵靠这只黄猄,发了一笔小财。 此后,只要梁老俵点亮红灯笼走上黄草冈,白额虎总是依时现身,总有野物献上。 梁记客家鱼丸,有讲究。新鲜鱼,新鲜水。梁老俵一大早到井台提水时,滑了一跤,折断了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呢。屈指算来,梁老俵已经有八九十天没有上街卖鱼丸了。 那只白额虎,一直等着他。 八月中秋夜。 太平无事,风调雨顺。武邑唐知县下令在城门楼上高挂一排红灯笼,增添节日氛围。 圆月西移,秋草露冷。白额虎矫健地跃动身姿,疾驰向武邑县城。 白额虎飞过城墙。 夜深人静。白额虎在街市上东张西望,溜溜达达。 更夫发现了它。他躲了起来,飞报县衙。唐知县急调弓兵百名,爬上屋顶,张弓搭箭,悄悄地逼近白额虎。 忽听一声梆子响,箭似飞蝗攒射。 白额虎长啸,蹦跳倒地。它扭头无力地望着城头的那串红灯笼。红灯笼迷迷蒙蒙,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唐知县检视战果。他惊讶地发现,这只血泊中的白额虎,紧闭的双眼之外,挂着两行清泪。 (《武邑县志》载:“康熙八年,中秋夜,虎从城南逾垣而入。知县募勇士射殪之。”) 彩虹桥 六月天,赣闽粤边的田畴山坑稻谷黄灿灿的,煞是喜人。过些日子,就要开镰了,就可以尝新禾了。 午后,日头还是热辣辣的。汀江七里滩西山嶂一带起了重重雾气,发散向上。有经验的老农低声嘀咕了几句,突然蹦跳起来,大呼大叫,赶紧将洗晒的衣物与山货收归里屋。全村顿时忙忙碌碌,鸡飞狗跳的。 “春雾晴,夏雾雨,秋雾蒙蒙炙死鬼。”当地客家谚语极为神验,也就是说,快要落大雨了。 个把时辰后,大风从江面吹来,一阵紧似一阵,雨滴三点两点,片刻,成了急雨,敲打瓦屋,接着,竹篙雨密集而狂放的雨柱瓢泼而来,不停不歇,足足有一柱香的工夫。 小圳小溪满了,卷着些枯枝败叶,哗哗涌向汀江。七里滩暴涨,江水黄浊,浩浩荡荡南流。 雨停了,红日高照,空气格外清新,远山有云气往来。农人三三两两走出屋家,走向田塅,正心疼到嘴的谷子掉落泥地,有人惊呼:“天弓!” 但见一道拱曲形的彩带飞跨汀河两岸,五颜六色,美轮美奂。这天弓也叫彩虹桥。乡间传说,运气好的人,可以看到七仙女飘飘过桥。 他们果然看到了一群女子,从白云庵方向来,手拉着手,走向七里滩长桥。 谁家女子呢?这么清闲。 她们伫立长桥,面向彩虹,很神往似的,一个接一个跳将下去。 “哎呀!”农人们惊叫着,拔腿狂奔江边救人。 水打三丈,不见踪脚。这样的大水,哪里还有她们的影子呢? 啧啧叹息过后,农人们就辗转打听这些人的情况。 消息很快传回,她们是到白云庵祈福还愿的香客。邻县临川人氏。 守土有责。七里滩地界上的事,里正不敢怠慢,立马上报武邑知县。 知县姓唐,广东大埔人氏,为诸生时,曾沿韩江汀江游学,流连七里滩多日,临别题诗,其中一句是:“七里滩头风物好,西山嶂前白云飞。” 唐知县接报,当即升堂,发下令牌。快班捕头老潘即刻率精干捕快出发,马不停蹄,将白云庵女尼擒获归案。 白云庵是个小庵,师徒两人,平日里香火不旺,靠山下庵田数亩租赁维持。住持法号妙玉,打坐诵经之余,爱好侍弄花草,是以小庵虽简,却花木扶疏,颇为清雅。 “威……武。” 县衙大堂,左右衙役以水火棍击地,嗒嗒响。 妙玉被押解过堂。 “啪嗒”惊堂木骤响。 妙玉和唐知县打了一个照面,瞬息愣怔:“是你?” 唐知县冷笑,扔下物证。 物证乃是从白云庵起获的七具小布偶,扎满铁针。此为妖邪咒术,谋财害命。 妙玉难以申辩,只道此事与小徒全无干系。唐知县明镜高悬,当堂开释小尼。 “劫数。”叹息一声,妙玉认罪画押。 案情上报,判斩监候。 如此奇案,传遍汀州八县,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 武邑县衙有两捕头,正职老潘,副职老邱。老潘为南少林俗家弟子,打出木人巷后入行“六扇门”,擅使开山刀。老邱出身当地耕读人家,习练客家拳,随师傅铁关刀做把戏行走江湖多年,很有名声。他也用刀,一把雁翎刀。为何当了捕快?老邱说,俺就是看不惯奸邪,奸邪不除,俺牙齿痒痒的。 诸位看官,您不用怀疑。追求公平正义,这世界上,确实有这么一种人。 老邱近日很烦闷,那日闯入白云庵搜捕之时,疑点颇多。快班兄弟押解女尼,来到庵堂庭院。老潘指着一棵桂花树,下令里正挖掘,当场起获七具布偶。遭此突变,女尼说不出话来。 你老潘何时神机妙算啦? 老潘拍拍老邱的肩膀悄声说,天机。转身大吼:“封了,任何人等,不得擅入庵堂!” 何谓天机? 老邱请来老潘喝酒,在临江楼。 几大碗酿对烧下去,老潘就喋喋不休了,俺老潘出马,百案百破,汀州赣州嘉应州三州府同行,人人都翘起大拇指,硬硬地说声好,江湖朋友愣是要往俺老潘脸上贴金嘛,挡都挡不住呀……这些话,老潘常说常新,老邱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啦。 问及彩虹案,老潘好像真的醉了,东拉西扯的,不知所云。 老潘说着说着,一手搭在老邱肩上,捏了捏,笑道,邱老弟一副好身板,也该找个媳妇啦。 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叫,绕盘碟飞,恶心。 忽见亮光一闪,绿头苍蝇就粘在开山刀上了。老潘顺手扯下墙壁上的一张菜单,慢悠悠地擦拭刀身,扭头吐出一口浓痰。 喀嚓,开山刀入鞘。 老潘说,邱老弟捕人,好像从不出刀。刀不离身,是配好看的吗? 老邱笑笑,大哥神刀,小弟不敢献丑。 这顿酒,喝得尽兴,喝到红日西斜。 次日,老邱向唐知县告假三日,理由是回家看看老娘。唐知县说,准了。百善孝为先。你早去早回,咱武邑三省边界,事多着呐。 老邱快马赶到七里滩,沿江来回踏看,村人的目击口述了无新意。大海捞针,线索全无。 第三日,近未时,骄阳西移。老邱从白云庵走出,沿山间石砌路往江边行走,爬过山坡,口渴难忍。下山,半坡崟上,有一块平地,石壁渗出一泓清泉。此处鲜花盛开,彩蝶纷飞。远望,汀江如飘带,蜿蜒远去。 老邱走近泉边。阳光下有物闪烁,哦,一根银簪。捞起细看,有一圈谈谈的黑印。老邱环视周边,他看到了一丛丛雪白的洋金花。洋金花也叫曼陀罗,晒干磨粉,即为蒙汗药。全株有毒,根茎尤甚。泉水长期流经浸泡洋金花根部,喝了,就会产生幻觉。 倘若银簪正是那群女子之物,那么,彩虹案多半与白云庵无关。 一团黑影映入水池。 老邱抬头,对面上风位置,站立着手持开山刀的老潘。老潘神情冷漠,如同陌路人。 窖藏 悦来客栈。这样的客栈到处都有不是?这一家,在汀江中游的大沽滩。 八百里汀江南流闽西粤东,出汀州,经武邑,过杭川百十里外,就到了大沽滩,下行不远,是一百年后将被淹没在水底的河头城,河头城之下,石市、茶阳镇之后,是大埔三河坝,汀江、梅江、梅潭河汇聚成了韩江。 大沽滩是杭川中都古镇水陆码头,人货辐辏。悦来的客栈规模最大,二进三十六间客房,楼高三层,青砖黑瓦,临江,风景好,推窗,但见白帆点点,往来穿梭。 客栈老东家是邱泰昌,木纲行商人,发了财,起了“九岽屋”,还从潮州人手里盘下了这家客栈。 老东家泰昌的满女嫁到武邑象洞墟去了,一年后生了“双巴卵”。做过周了,路近,泰昌和大婆带着幼儿鞋帽衣物去做客,归途经山子背,就遇到了一伙持刀蒙面人。危急关头,有壮汉挺身而出,扁担呼呼响,打跑了劫匪。 这人是挑担行长路的,姓练名金旺,早上挑米下广东石寨,无货上行,空肩归,路上就遇到了这档事。 泰昌问金旺一年赚多少银两?金旺就笑了,说挑担的,混碗饱饭就行啦。泰昌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悦来客栈扫地,管吃管住,一年开二十两银子工钱。金旺想了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山子背故事,悦来客栈无人知晓。金旺勤快,鸡啼起床,先把客栈门前的一条百十米长的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半上昼,客人起床了,再扫院子内的。客栈的力气活,随叫随到。 店小二叫阿宝,是老东家的堂侄儿,是个“人来熟”,嘴杂,有事没事的,爱粘金旺。 金旺扫地,很有章法,时快时慢,或左或右,竹扫把在他手上,像是一根鹅毛似的。奇的是,地面坑洼,他扫把一次过,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半点拉杂。 通常,金旺扫完地,洗漱,抓几个铜板,就到大碗茶楼去。他的早饭是三个大肉包,一壶茶。老东家说,你一年挣不了几个钱,爱喝茶,就算在俺名下。 早上,金旺又出去了。阿宝摸到大门角落,掂量掂量竹扫把,沉沉的,险些拿不动。摇摇,沙沙响,竹节里灌注了铁砂。阿宝有分寸,不说。 客栈按季发薪水。夜晚,阿宝拎了坛米酒来串门,找金旺喝酒。金旺拿出了一包五香牛肉干。大碗喝酒,喝得差不多了,阿宝凑近金旺说:“哥,俺和您说一事。”“你说。”“春香楼来了几个新鲜的,嘻嘻。”“嘭!”金旺将酒碗往桌上一蹲。“啊,啊,忘了关店门啦。”阿宝溜了。 转眼到了腊月十六,过年气氛浓了。老东家设晚宴,请来众伙计。这就是闽地习俗“尾牙宴”了。酒席上,鸡头正对着帐房先生,老东家又将一块鸡腿夹在他的碗里,说是辛苦了。帐房先生强颜欢笑。他明白,按规矩,他被解雇了。 次日晨,金旺刚抄起扫把,阿宝就粘了过来,悄声说:“帐房先生,昨夜就走了,说是短了银子。”金旺不搭理,阿宝一脸诡笑:“他,他是老板娘的表哥,表哥哦。”金旺盯了他一眼:“闲嘴咬鸡笼!” 老板娘是老东家的小妾,在潮州做生意时带回来的,叫银花,大婆说她是“狐狸精”。银花后来生了个带把的,起名文龙,上蒙馆了,平日里就和娘亲住在悦来客栈。 开春的一天,文龙半夜闹肚子痛。银花拍门,金旺二话不说,背起文龙飞奔“悬壶堂”。小华佗问诊施药,文龙当即就不喊痛了。小华佗捻着花白胡子说:“银花呀银花,幸亏你这伙计跑得快,迟几步,嘿嘿,就难说啰。” 老东家特地提了一坛全酿酒,送给金旺,说,金旺啊,好,好,俺不会看错人的。 悦来客栈人来人往的,被褥是一天一换。这就雇请了本地张二嫂洗晒打理。张二嫂人高马大,脾气也大,手脚却麻利。只要是晴天,日见她在井台边提水,洗洗涮涮的。一个上午,白净的被褥就挂满了整个庭院。 金旺扫地,一身臭汗的。换下褂子,自家去搓洗。张二嫂搭眼一瞄,装着没有瞧见,一句客气话也没有。 这天上午,阳光暖洋洋的。银花歪在柜台边嗑瓜子,扒拉着算盘,啪啪响。她眼尖,看到金旺端着满木盆衣物往井台边走去。 “金旺,你过来!” “哎,叫俺?” “过来。” “哎。” 银花叫金旺把木盆放下,说,这些活,叫张二嫂干就是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抢女人的生意呢?金旺脸红耳赤,不好还嘴。 汀江日夜流淌,日子就这么不急不慢地过去了。 金秋九月,客栈庭院的柿树结满了红艳艳的果子,落叶遍地。 昨日,入住了一位赣州客商。他招呼伙计抬入了十二箱重物。客房彻夜亮光,一大早,他们结账走人。 金旺晨起扫地,帮苦力搭了把手。客商咳嗽一声,伙计头目就推开了他。这个早上,金旺手脚慢了些,扫好地,差点错过了大碗茶楼的头笼包子。 夜晚,阿宝老辗转难眠,就起床摸到金旺的房门,轻敲,低叫,无人应答。竖耳听,没有动静,往日的如雷酣声呢?阿宝蹑手蹑足缩了回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整个古镇都沸腾了。说是那个赣州客商不是客商,是当大官的,致仕回家,带了十二箱金银珠宝,一路小心翼翼,日宿夜行。不料,昨夜船过七里滩时,被打劫啦。汀州府捕快,全体出动搜捕。 洗漱毕,金旺请阿宝一同去大碗茶楼。阿宝很兴奋,一路上连蹦带跳、喋喋不休的。 大碗茶楼颇热闹。一壶茶二碟六个大肉包端上来了。阿宝举筷,左肩被拍了一下。抬头,就看见一个大汉,刀疤脸。他说,借一步说话。 阿宝随刀疤脸坐到另桌去了。 “这位小兄弟,寨背人么?” “是的。” “老父篾匠,老娘做媒婆。” “是啊,咋啦?” “家有小妹,送张家寨做童养媳啦?” “咋啦?” “没啥,随便聊聊。” 说完,刀疤脸也叫来一壶茶、三个大肉包子,不再理睬阿宝了。 阿宝嘟嘟囔囔回到金旺桌边。金旺头也不回,筷子指向大肉包子,说,趁热,趁热吃。 三天后,金旺来“九岽屋”找老东家,说是想回老家了,要辞职。老东家说,回家,随时都行。蔽号有啥事对不住你的吗?说说。没有,哦,工钱好商量哪。话说到这里,金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转眼到了重阳,当地客家习俗要尝新禾打糍粑。九日上午,庭院柿树下,洗净了石臼,端出了蒸糯米饭。金旺和阿宝一左一右挥动木杵,起起落落。同样一右一左搅动石臼中糯米饭的,是银花和张二嫂。 “嘭……嗒。” “嘭……嗒。” 热气腾腾的糯米饭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嘭……嗒。” “嘭……嗒。” 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在竹板的搅动下,袅袅嫩嫩,洁白如玉。 金旺扬起手臂时,一不留神,手背碰到了银花的胸部,春光乍泄。 “哇啊!”张二嫂高声尖叫。 银花羞红了脸。 金旺愣怔片刻,扔下木杵,拔腿就跑。 银花追出门去:“金旺,金旺哥,回来,你回来!” 金旺跑远了,没有回来。 老东家闻讯,叹息着摇了摇头。年底,叫人挑了一担米粄和油炸豆腐,连同剩余工钱,送到了金旺家。 十年后,金旺发了,娶妻生子起大屋。 乡人羡慕他行了好运。传说,他在汀江边做工时,半夜推窗看江,他看到了月光下一匹白马在江边奔跑,一闪而没。他跟踪过去,就发现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他发现了古人埋下的“窖藏”。 作者:练建安 单位:福建省文联冰心文学馆 地址:福州长乐市爱心路193号 邮政编码:35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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